2019年8月9日，在Glencore International Ag vs Indian Potash Limited & Anr.一案中，德里高等法院（以下简称法院）认为，裁决债务人提出的如下反对执行的理由均缺乏依据：（1）两份裁决均未加盖印花；（2）仲裁庭组成不当；（3）仲裁庭未先行决定管辖权问题，而是在最终裁决中作出决定；（4）仲裁庭允许对方当事人在最后庭审之日修改其请求，违反了自然公正原则。因此，法院裁定仲裁庭作出的终局裁决和费用裁决应予以承认和执行。
一、背景介绍
2010年2月5日，Glencore International Ag（以下简称Glencore）与Indian Potash Limited & Anr.（以下简称IPL）签订了《铁矿石购销协议》（以下简称“《协议》”），约定由IPL向Glencore出售40,000湿公吨铁矿石，并约定含铁量必须达到61%及以上。如果铁含量低于60%，Glencore有权拒绝接受货物。《协议》签订后，作为购买方的Glencore与第三方签订了铁矿石转卖协议，转卖单价为129美元/湿公吨。
2010年3月31日，即货物起运当天，检验结果显示货物的铁含量为60.40%。然而，在货物于2010年4月28日到达卸货港时，检验结果显示铁含量只有57.7%。2010年7月6日，Glencore向IPL发送通知以铁含量低于60%为由拒绝接受货物，该立场遭到IPL的反驳。Glencore留下了该批货物并与前述第三方签订了转卖协议的补充协议，Glencore同意折价以111美元/湿公吨的价格出售铁矿石。
2010年8月5日，Glencore向IPL发送仲裁通知，并提议一名独任仲裁员人选。
2011年3月14日，SIAC主席另行指定了一名独任仲裁员。另外，SIAC裁定根据《SIAC规则》通过快速仲裁程序解决争议。随后，Glencore提交了仲裁申请，IPL提交了答辩声明和反请求。Glencore就IPL的反请求提交了二次答辩。
2012年3月12日，仲裁庭作出有利于Glencore的终局裁决。2015年5月12日，仲裁庭作出有利于Glencore的费用裁决。记录显示，这两份裁决都是基于文件证据作出。
Glencore请求执行这两份裁决，IPL则反对执行这两份裁决。
二、法院认定
IPL基于如下4个理由反对执行裁决：（1）两份裁决均未加盖印花，执行程序只能在裁决加盖印花后开始。（2）仲裁庭的组成不符合协议约定，当事人未约定根据《SIAC规则》进行仲裁程序，仲裁程序应适用《新加坡国际仲裁法》，尽管《SIAC规则》和《新加坡国际仲裁法》均规定在当事人未达成一致时由SIAC主席任命仲裁员。（3）仲裁庭没有根据《新加坡国际仲裁法》的要求就管辖权异议作出决定，剥夺了IPL就此提出上诉的机会。（4）仲裁庭允许Glencore在就某事项举行最后庭审之日修改其请求，但不允许IPL就该修改进行抗辩，仲裁庭作出的裁决因违反自然公正原则而无效。
就IPL的第一个反对理由，Glencore认为，外国仲裁裁决的加盖印花并非其可执行性的先决条件。为此，Glencore援引了以下判例：Naval Gent Maritime Ltd. v. Shivnath Rai Harnarain (I) Ltd., 2009 SCC OnLine Del 2961案，Vitol S.A v. Bhatia International Limited 2014 SCC On Line Bom 1058案，Narayan Trading Co. v. Abcom Trading Pvt. Ltd., 2012 SCC OnLine MP案，和RIO Glass Solar SA v. Shriram EPC Limited and Ors., MANU/TN/0458/2017案。另外，Glencore指出，根据1899年《印度印花税法》（以下简称“《印花税法》”），不要求外国仲裁作出的裁决履行加盖印花的义务（an award which is a product of a foreign seated arbitration would not be exigible to stamp duty）。要求外国裁决按照《印花税法》的规定加盖印花违反了1996《印度仲裁法与调解法》（以下简称“《仲裁法》”）第二部分关于执行外国仲裁裁决的规定。就IPL的第二个反对理由，Glencore认为仲裁庭已经作出的正确认定，应予以维持。就IPL的第三个反对理由，Glencore指出仲裁庭有权选择在初步阶段或在终局裁决中对管辖权作出决定。对于IPL的第四个反对理由，Glencore表示《SIAC规则》赋予了仲裁庭允许当事人修改其请求的权力。在本案中，仲裁庭也已给予IPL充分的机会对Glencore的修改作出回应。
法院对IPL提出的4个反对理由逐一进行分析。
1. 关于第1个反对理由
IPL认为两份裁决均未加盖印花，执行程序只能在裁决加盖印花后开始。对此，法院援引了最高法院在M/s Shriram EPC Limited v. Rioglass Solar SA案中的观点，外国仲裁裁决无须根据《印花税法》的要求加盖印花。另外，法院认同Glencore的观点，即《仲裁法》的立法意图并未坚持要求外国仲裁裁决根据印度现行《印花税法》加盖印花。由于印度各州的印花税税率不同，在寻求执行外国裁决之前，几乎不可能在每个邦都缴纳印花税。
2. 关于第2个反对理由
IPL认为仲裁庭并非根据当事人之间的协议组成，理由是当事人未约定根据《SIAC规则》进行仲裁程序，仲裁程序应适用《印度国际仲裁法》。为此，法院分析了当事人《协议》中仲裁条款的规定。
《协议》第13.2条规定：“如果买卖双方因本协议引起或与之有关的任何争议不能在一方当事人向另一方当事人发送书面通知之日起60天内共同协商解决，该争议应提交并根据提交仲裁通知时有效的《新加坡商会国际仲裁规则》（Rules of Singapore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 of the Chambers of Commerce）进行仲裁。仲裁地为新加坡。仲裁裁决是终局的，对仲裁当事人具有约束力，并接受任何具有管辖权的法院的管辖。除非仲裁庭根据上述规则另行决定，否则仲裁费用应由败诉方承担。”（Clause 13.2 Any dispute between the Buyer and the Seller arising out of or in connection with the Agreement which has not been settled by mutual agreement within 60 days of one Party having given written notice to the other Party shall be referred and finally settled by arbitration in accordance with the Rules of Singapore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 of the Chambers of Commerce in Singapore in force on the date when the Notice of Arbitration is submitted in accordance with these Rules. The seat of arbitration shall be Singapore, Republic of Singapore. The arbitral proceeding shall be conducted in English language. The arbitration award shall be final and binding upon the parties to such arbitration and may be entered in any court having jurisdiction. The costs of arbitration are borne by the unsuccessful Party unless decided otherwise by the arbitral tribunal in accordance with the said Rules.）
法院指出，该仲裁条款规定了当事人进行仲裁的先决条件，即先进行谈判，并明确了仲裁地。对于仲裁所适用的规则，该条款载明根据提交仲裁通知时有效的“《新加坡商会国际仲裁规则》（Rules of Singapore Internationa lArbitration of the Chambers of Commerce）”进行仲裁。但是在提交仲裁通知时，并不存在名为“新加坡商会国际仲裁”的机构，故仲裁条款对仲裁规则的约定并不明确。在这种情况下，仲裁庭援引了与仲裁条款的起草历史有关的外部证据对该仲裁条款进行解释，并在裁决中写道，当事人对仲裁条款初稿的措辞进行了表面修改，将初稿中的“英国”和“伦敦”修改为“新加坡”。
法院认为，仲裁庭所采用的做法是正确的，与印度在书面合同解释方面的法律相符。当法院认为书面合同包含了当事人之间协议的全部内容时，法院不能援引外部证据对书面合同的条款进行反驳、修改、增加或删减；但是当书面合同的条款存在歧义或可能导致仲裁程序无法启动的荒谬结果时，法院可以援引外部证据（While no extrinsic evidence can be led to contradict, vary, add to or subtract from terms of a written contract if the court is satisfied that the written contract encapsulates the entirety of the agreement between parties, it can, however, resort to extrinsic evidence where there is an ambiguity or, as in this case, would have led to an absurd result of arbitration proceedings being a non- starter）。法院认为，在本案中，仲裁庭正确地采取了解释方法，并由此得出了不损害IPL的合理结论。
另外，更为重要的是，当事人在《协议》第13条中约定，母合同及其包含的仲裁条款应根据除《联合国国际货物销售公约》之外的新加坡实体法进行解释。在本案中，仲裁员已经适用了现行的新加坡法律，即新加坡上诉法院在Zurich Insurance (Singapore) Pte Ltd v. B-Gold Interior Design& Construction Pte Ltd, (2008) 3 SLR(R) 10293案中确立的判例法，该判例就解释书面合同时承认外部证据提供指导。
在本案中，当事人在仲裁条款中约定的机构规则并不存在。因此，当仲裁庭通过解释方法确认当事人所设想的机构时，合乎逻辑的结论将是，只有该机构的规则才适用于仲裁程序（Therefore, once the arbitral tribunal via the interpretative route identified the institution which the parties had in mind, then the logical sequitur would be that only the Rules of that institution would apply to the arbitration proceedings）。因此，法院认为仲裁庭将《SIAC规则》适用于仲裁程序没有任何错误。
另外，IPL也承认，无论适用《SIAC规则》、《新加坡国际仲裁法》或适用《示范法》的规定，在当事人不能就指定仲裁员的程序达成一致时，均由SIAC主席任命仲裁员。因此，由SIAC主席任命仲裁员而组成仲裁庭不会对IPL造成任何损害。此外，IPL对SIAC主席行使任命权的阶段和时间提出异议，但法院分析案件事实后认为，SIAC主席行使任命权的阶段和方式并无不当。
因此，法院驳回了IPL提出的关于仲裁庭组成不当的反对理由。
3. 关于第3个反对理由
IPL认为仲裁庭没有根据《新加坡国际仲裁法》的要求就管辖权异议作出决定，剥夺了IPL就此提出上诉的机会。
为此，法院分析了《新加坡国际仲裁法》的相关规定。《新加坡国际仲裁法》第10（2）条规定：“仲裁庭可以在在仲裁程序的任何阶段对管辖权异议作出裁定”；第10（3）条规定受损害的当事人有权请求高等法院撤销仲裁庭的管辖权裁定。法院认为，即使适用《新加坡国际仲裁法》，在哪个阶段就初步异议作出决定仍然由仲裁庭决定。
另外，IPL认为仲裁庭在终局裁决中处理初步异议违反了印度法的基本政策。对此，法院通过分析印度法在这方面的处理反驳了IPL的观点。法院认为，如果适用1908年《印度民事诉讼法》第14号令第2条，也将得出相同的结论。该条第1款规定，尽管可以根据第2款规定可以就初步问题处理案件，法院应当对所有事项作出决定。该条第2款规定如果在同一诉讼中同时涉及法律和事实事项，且法院认为该案件或其中的任何部分只涉及法律事项，且如果该事项与法院的管辖权有关或构成对诉讼（由当时有效的任何法律而产生的诉讼）的禁止，法院可以先处理该事项（Sub-rule (2) goes on to state where issues both of law and fact arise in the same suit and the court is of the opinion that the case or any part thereof maybe disposed of on an issue of law only, it may try that issue first if it relates to jurisdiction of the court ora bar to the suit created by any law for the time being in force）。由此可知，如果管辖权事项或关于禁止诉讼的事项仅属于法律事项，法院可以先处理该初步问题。但如果管辖权事项或关于禁止诉讼的事项是涉及事实和法律的混合事项，法院通常将在最后阶段处理该初步事项（The crucial aspect is that the issue of jurisdiction or bar to the suit created by law should be one that can be disposed of as an issue of law only. In other words if it is a mixed question of fact and law the court would ordinarily deal with such preliminary issues at the final stage of the matter）。
在本案中，SIAC是否具有管辖权是涉及事实和法律的混合事项，需要仲裁庭在得出结论之前参考与仲裁条款起草历史有关的材料。IPL认为仲裁庭在终局裁决中处理初步异议违反了印度法的基本政策，对此，法院认为IPL的该论点完全站不住脚。
4. 关于第4个反对理由
IPL认为仲裁庭允许Glencore在就某事项举行最后庭审之日修改其请求，但不允许IPL就该修改进行抗辩，仲裁庭作出的裁决因违反自然公正原则而无效。
法院指出，《SIAC规则》第17.5条授权仲裁庭允许对包括请求、反请求或甚至书面意见在内的诉状进行修改。此种修改须遵守的首要原则是，对请求或反请求的修改不能超出仲裁协议的范围。但是，《SIAC规则》并未禁止在最终庭审日对诉状或书面意见进行修改（The overarching principle being that the amendment of claim(s) or counterclaim(s) sought should not fall outside the scope of the arbitration agreement. There is nothing in the aforementioned Rule which says that amendment to the pleadings or the submissions could not be allowed on the date of final hearing）。
毫无疑问，涉案仲裁庭有权行使该自由裁量权，允许Glencore在最后庭审日修改其请求。不能否认的是，仲裁庭在最终庭审日已经给予IPL答复的机会，但IPL并未作出回应。同样，对于Glencore的结案陈词，IPL也选择不予回应。
法院认为，IPL对本案仲裁庭允许Glencore修改请求的阶段（即在最终庭审日）提出异议，而《SIAC规则》并不禁止仲裁庭在最终庭审日允许当事人修改其请求，故该事实本身不构成对自然公正原则的违反。因此，IPL就该方面提出的异议未得到法院的支持。
综上所述，法院认为IPL提出的4个反对执行的理由均缺乏依据，仲裁庭作出的终局裁决和费用裁决应予以承认和执行（Thus for the foregoing reasons, in my view, none of the objections taken on behalf of IPL have any merit. The logical fall out of this conclusion would be that both the Final Award and the Cost Award would have to be recognised as prayed. It is held accordingly. Consequently, both awards would be amenable to enforcement via the instant execution petition）。
三、总结
在本案中，裁决债务人IPL提出如下4个反对执行的理由：（1）两份裁决均未加盖印花；（2）仲裁庭组成不当；（3）仲裁庭未先行决定管辖权问题，而是在最终裁决中作出决定；（4）仲裁庭允许对方当事人在最后庭审之日修改其请求，违反了自然公正原则。
对于第一个反对理由，法院援引相关判例表示，外国仲裁裁决无须根据《印花税法》的要求加盖印花。
对于第二个反对理由，法院认为，仲裁庭根据正确的解释方法将《SIAC规则》适用于仲裁程序，根据该规则组成仲裁庭并无不当。在当事人约定的仲裁规则不明确的情况下，仲裁庭根据当事人约定适用的法律援引外部证据对仲裁条款进行解释，并在此基础上得出了合乎逻辑的结论，即《SIAC规则》适用于当事人的仲裁程序。法院认为，仲裁庭的这种解释方法是正确的。
对于第三个反对理由，法院表示，即使如IPL所言适用《新加坡国际仲裁法》（该法第10（2）条规定：“仲裁庭可以在在仲裁程序的任何阶段对管辖权异议作出裁定”）。显然，仲裁庭在最终裁决中决定管辖权问题也并无不当。
对于第四个反对理由，法院表示，《SIAC规则》第17.5条授权仲裁庭允许对包括请求、反请求或甚至书面意见在内的诉状进行修改。同时，该规则并未禁止仲裁庭允许当事人在最终庭审日对诉状或书面意见进行修改。因此，仲裁庭允许仲裁申请人在最终庭审日修改其请求并无不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