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7日，在Sphere International vs Ecopack India PaperCup Pvt. Ltd一案中，印度孟买高等法院（以下简称法院）认为，仲裁被申请人未明确承认仲裁申请人所指控的付款义务，而是在抗辩声明和反请求中提出了争议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仲裁庭不能基于仲裁被申请人承认义务而行使1908年《民事诉讼法》第12号令第6条的自由裁量权作出临时裁决，而不给予当事人提交口头证据以及给予仲裁被申请人就所谓的承认义务进行解释的机会。因此，法院以涉案两份仲裁裁决都显示出明显的违法性（patent illegality）为由撤销了这两份仲裁裁决。
一、背景介绍
2007年3月8日，本案申请人（仲裁程序被申请人）Sphere与一家意大利公司Ecopack SPA签订协议，约定在印度的整个地区销售Ecopack的所有产品。随着业务的发展，本案被申请人（仲裁程序申请人）Ecopack 于2010年在印度设立。
在2014至2015年间，Ecopack根据Sphere出具的账单向其出售纸杯。Ecopack称，Sphere拖欠了120份账单的应付款。2015年11月7日，Ecopack提起仲裁要求Sphere支付这120份账单的到期应付款47,57,389卢比。2016年7月8日，Sphere提交抗辩声明，并在随附表格中表明，Sphere须向Ecopack支付的款项为48,01,544卢比，但在扣减Ecopack应向Sphere支付的款项45,24,955卢比后，Ecopack仅有权获得2,76,589卢比的差额款项。另外，Sphere还在仲裁程序中提出反请求，要求Ecopack支付9,48,71,604卢比及其利息。
2016年9月1日，Ecopack根据《仲裁法》第16条对Sphere提出的反请求提出管辖权异议；并根据《仲裁法》第31（6）条请求仲裁庭作出临时裁决，裁定Sphere向其支付47,57,389卢比。随后，Sphere对Ecopack提出的两份申请分别作出回应。
2017年4月10日，在此次仲裁程序中，仲裁庭作出了对Sphere不利的临时裁决。随后，当事人就利息问题进行了第二次仲裁。2018年10月29日，第二次仲裁的仲裁庭作出仲裁裁决，支持了Ecopack关于支付利息的请求。2019年1月5日，仲裁庭支持了Ecopack根据《仲裁法》第16条提出的请求，并以缺乏管辖权为由驳回了Sphere提出的反请求。
Sphere根据《仲裁法》第34条分别对仲裁庭于2017年4月10日和2018年10月29日作出的两份裁决提出异议。经当事人同意，法院对这两份申请进行合并审理。另外，Sphere还申请中止执行2017年4月10日的裁决并得到了法院的批准。Ecopack对中止执行命令提出异议但被孟买高等法院驳回。Ecopack又向最高法院提交了特别许可申请但也被驳回。
二、法院认定
Sphere认为，其在抗辩声明中没有承认Ecopack所提出的请求，而是要求从中抵扣Ecopack应支付给Sphere的款项，并对应付给Ecopack的金额进行调整。但第一次仲裁的仲裁员仅截取该书面声明的其中一个段落而不考虑Sphere在抗辩声明其他段落以及在反请求中提出的向Ecopack追讨大额款项的请求。Sphere还表示，在第二次关于利息的仲裁中，被询问的一名证人已经证明Sphere对Ecopack提出的请求提出了强烈异议。但第二次仲裁的仲裁员仍然没有审议Sphere所出具证据的关键部分，并忽视了Sphere提出的实质证据。
Ecopack认为，当事人之间存在两项独立的交易，第一项交易涉及货物销售款的支付，规定在1930年《货物买卖法》第55条中，第二项交易涉及Ecopack业务和经营的接管，而Sphere未对第一项交易提出任何可信的抗辩。对于第一项交易，Ecopack援引了Sphere提交的抗辩申明和反请求中的相关段落证明Sphere已承认金额为47,57,389卢比的付款义务。Ecopack还认为，Sphere有意在抗辩声明和反请求中混淆这两项独立的交易，以混淆其根据第一项交易对Ecopack所承认的义务。既然仲裁庭已经正确地驳回了Sphere的反请求，而Sphere已经提起另案诉讼，且该诉讼程序正在进行，在这种情况下，Sphere向仲裁庭提出的反请求不复存在，不能加以援引。
《仲裁法》第31（6）条规定：“仲裁庭可以在仲裁程序的任何时候，就其可能作出最终仲裁裁决的事项，作出临时仲裁裁决（The arbitral tribunal may, at any time during the arbitral proceedings, make an interim arbitral award on any matter with respect to which it may make a final arbitral award）”在本案中，法院需要决定，仲裁庭是否有权基于本案的事实和情况根据《仲裁法》第31（6）条作出对Sphere不利的临时裁决。
法院查明，根据Ecopack的仲裁申请，Ecopack要求支付120份账单项下的已交付货物的应付款共计47,56,389卢比。Sphere不仅在抗辩声明中承认他们对Ecopack负有特定数额的义务，而且还主张根据其有权向Ecopack主张的债权对应当支付Ecopack的款项进行调整。法院认为，即使Sphere在在答辩书或文件的任何部分承认其义务，此种承认也可以在口头庭审阶段进行解释。然而，仲裁庭仅基于Sphere在抗辩声明第4（c）段中的陈述就决定作出临时裁决，而完全忽略了抗辩声明中所作的其他辩解以及当事人之间的通信。在抗辩声明中，Sphere在许多部分明确否认了Ecopack的请求。
法院认为，根据本案的事实和情况，Sphere通过在仲裁程序中提交详尽的抗辩声明，已经提供了充分的记录在案的证据并已经就Ecopack根据账单要求Sphere承担的责任提出各种争议。仲裁庭在第一次仲裁程序中无视这些至关重要的证据和Sphere的请求，其不能基于所谓的Sphere已承认其义务作出临时裁决（By ignoring such vital evidence and the pleading of the petitioner, the arbitral tribunal in the first arbitral proceedings could not have made an interim award based on the alleged admission of liability of the petitioner）。仲裁庭应当审议Sphere提出的所有抗辩和文件，并在给予双方当事人提供口头证据的机会之后，才可以根据事实对当事人的权利作出决定。第一份裁决显示出明显的违法性，应予以撤销。
对于第二份裁决，该裁决要求Sphere向Ecopack支付利息，但忽视了Sphere提交的口头和书面证据。法院认为，既然基于Sphere已承认责任而作出的第一份裁决（即2017年4月10日的裁决）本身具有明显的违法性，在第二次仲裁程序中作出的裁定利息的第二份裁决（即2018年10月29日的裁决）也由于同样的理由具有违法性并应予以撤销（In my view, since the arbitralaward dated 10 th April, 2017 made by the arbitral tribunal directing thepetitioner to pay the principal amount based on the alleged admission ofliability itself shows patent illegality, the arbitral award dated 29 thOctober 2018 awarding interest thereon by the learned arbitrator in the secondarbitral proceedings is also vitiated on that ground and deserves to be set aside）。
在本案中，就仲裁庭是否有权基于所声称的Sphere在抗辩声明中对义务的承认，根据《仲裁法》第31（6）条作出临时裁决，双方当事人援引了诸多案例。
根据Pankaj Unit No.1 Housing Development Company Pvt. Ltd. & Anr. (supra)案对《民事诉讼法》第12号令第6条的解释，基于债务承认而作出法令不涉及权力问题，而是法院的自由裁量权问题，这种自由裁量权应根据已知的司法准则行使。根据德里高等法院在Vijay Gupta Vs.Ashok Kumar Gupta, AIR 2007 Delhi 166案中的判决，如果被告提出的异议触及案件的根本，根据1908年《民事诉讼法》第12号令第6条行使自由裁量权将不适当。德里高等法院还认为，对于涉及需常规审理决定的问题和据称的承认义务不够明确和具体的案件，可能不适合适用这些规定。
Sphere援引Westerm Coldfields Limited (supra)案的观点表示，在承认义务方面的一般规则是，诉状应作为一个整体解读，而不能割裂开来（in the matter of judgment on admission, general rule is that the pleadings are to be read as a whole; admissions in pleadings cannot be dissected）。法院认为，该判决对本案适用。在本案中，Sphere对义务的承认是有条件的，要求对当事人之间的债务进行抵消，仲裁庭不能行使裁量权直接作出临时裁决。
另外，法院认为，德里高等法院对Raj Kumar Chawla (supra)案的判决适用于本案。在该判决中，德里高等法院援引了Balraj Taneja & Anr. Vs. Sunil Madan & Anr., AIR 1999 SC 3381案和Dudhnath Pandey (supra)案的观点表示，对于当事人已经承认的事实，法院仍然可以要求原告证明被告已经承认的事实。
法院还认为，最高法院对Jeevan Dieselsand Electrical Limited (supra)案的判决适用于本案。该该案中，最高法院认为，一方当事人无权基于所谓的另一方当事人对义务的承认申请作出命令，除非后一方当事人明确承认款项已经到期并可在作出承认的诉讼中偿还（a party is not entitled to applyfor orders based on the alleged admission unless there is a clear admission that the money is due and recoverable in the action in which the admission is made）。
此外，法院还对被申请人援引的诸多判例进行逐一分析并认为这些判例不适用于本案事实。这些判例包括：Deccan Chronicle Holdings Limited (supra)案，Himani Alloys Limited vs. Tata Steel Limited, (2011) 15 SCC 273案，Gammon India Ltd. (supra)案，Uttam Singh Duggal & Co. Ltd. (supra)案，Nagindas Ramdas (supra)案，Zonal General Manager案, Ircon International Limited (supra)案，Keshavlal Lallubhai Patel & Ors. (supra)案，Babu Ram alias Durga Prasad (supra)案，Central Bank of India (supra)案，Chrisomar Corporation (supra)案，Gujrat Water Supply & Sewerage Board (supra)案，Ircon International Limited (supra)案，Sutlej Construction Limited (supra)，以及Associate Builders (supra)案。
在本案中，法院认为，结合当事人交换的通信对整个抗辩声明进行解读，Sphere没有明确承认其义务，而是请求在其根据债务结算表应支付给Ecopack的款项中，扣减Ecopack应向其支付的款项。因此，法院认为，考虑到Sphere在抗辩声明中已提出争议事实，仲裁庭不能根据《民事诉讼法》第12号令第6条行使自由裁量权，而不给予当事人提交口头证据以及给予Sphere就所谓的承认义务进行解释的机会（In view of these disputed facts in the Statement of Defence raised by the petitioner, the powers of the Court under Order XII Rule 6 of the Code of Civil Procedure, 1908 being discretionary could not have been exercised by the arbitral tribunal in the casual manner and that also without giving an opportunity to both the parties to lead oral evidence and to the petitioner to explain the alleged admission in any part of the pleadings or documents exchanged between the parties）。
法院总结道，只有当仲裁被申请人清楚、明确和肯定地承认所指控的义务，且不需要在庭审阶段提供任何证据证明此种承认时，仲裁庭才可以根据《仲裁法》第31（6）条的规定作出临时裁决（In my view, the interim award under Section 31(6) of the Arbitration Act can be made by the arbitral tribunal only if the alleged admission or acknowledgement of the liability on the part of the respondent before the arbitral tribunal is clear, unambiguous and definate and does not require any evidence to prove such admission at the stage of trial）。
如果仲裁被申请人就仲裁申请人的请求提出重大争议问题，并需要在庭审阶段提供详细证据，则仲裁庭不能根据1908年《民事诉讼法》第12号令第6条行使自由裁量权作出临时裁决。（If there are serious disputed questions raised by the respondent in the arbitral proceedings about the claim made by the claimant which requires detailed evidence at the stage of trial, the arbitral tribunal can not exercise its discretion under Order XII Rule 6 of the Code of Civil Procedure, 1908 and to make any interim award）
综上所述，在本案中，两次仲裁程序作出的两份仲裁裁决都显示出明显的违法性，故均应予以撤销。因此，法院裁定支持了Sphere提出的两项申请，并撤销仲裁庭于2017年4月10日和2018年10月29日作出的两份裁决。
三、评论
在本案中，Sphere在抗辩声明中承认其对Ecopack负有一定数额的义务，但同时也主张根据其有权向对方主张的债权对应付款项进行调整，并在该抗辩声明的多个部分对Ecopack的请求提出异议。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次仲裁的仲裁庭只关注Sphere对义务的承认，而完全忽略了Sphere所作的其他辩解以及当事人之间的通信。
虽然仲裁庭有作出临时裁决的权力，但在本案中，值得注意的是，第一次仲裁的仲裁庭是基于仲裁被申请人对义务的承认根据《民事诉讼法》第12号令第6条的规定行使自由裁量权而作出裁决。根据相关判例法，这种自由裁量权应根据已知的司法准则行使；对于涉及需常规审理决定的问题和据称的承认义务不够明确和具体的案件，可能不适合适用这些规定。在本案中，Sphere对义务的承认是有条件的，要求对当事人之间的债务进行抵消。即Sphere已经对Ecopack的请求提出异议，对义务的承认不明确，故本案属于需进行常规审理的案件，仲裁庭不能根据《民事诉讼法》第12号令第6条行使自由裁量权。仲裁庭错误地认为Sphere已承认义务，并以此为由适用《民事诉讼法》第12号令第6条的规定具有明显的违法性。
本案需通过常规审理，即第一次仲裁的仲裁庭应当审议Sphere提出的所有抗辩和其他文件，并在给予双方当事人提交口头证据的机会之后，才可以根据事实对当事人的权利作出决定。因第一次仲裁的仲裁庭作出的裁决具有明显违法性而应予以撤销，在此基础上作出的关于利息的第二份裁决也应一并撤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