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16日，在Process& Industrial Developments Limited v The Federal Republic Of Nigeria, [2019] EWHC 2241 (Comm)一案中，仲裁胜诉方向英国高等法院请求执行仲裁裁决，被诉方以相关裁决违反仲裁地法院尼日利亚法院命令为由提出抗辩，即当事双方就仲裁地（Seat of Arbitration）为伦敦还是尼日利亚发生争议，对此，英国商事法院作出认定：根据当事双方约定的仲裁协议，仲裁庭有权就仲裁地问题作出认定，而仲裁庭在“第12号程序令”中已认定仲裁地为英国伦敦，且该认定具有禁反言效力；经审理可得，本案仲裁地为英国伦敦，相关当事人提出的相关异议不成立，故最终认定同意当事人执行相关仲裁裁决的请求（“For these reasons, I am prepared to make an order enforcing the Final Award in the same manner as a judgment or order of this Court to the same effect.”）。
（本文可结合本公众号于2019年7月10日推送文章《SIAC ARBITRATION IN SHANGHAI的仲裁地问题》进行比较阅读。）
一、案情介绍
本案原告Process & Industrial Developments Limited（以下简称“P公司”）与被告尼日利亚共和国（以下简称“尼日利亚”）就双方签订的《天然气供应与处理协议》（Gas Supply and Processing Agreement，以下简称“《协议》”）的履行发生争议。
《协议》第20条约定：“本协议适用尼日利亚共和国法。双方同意，如果就本协议的解释或履行方面发生分歧和争议，又未能友好解决，则一方可根据《尼日利亚仲裁与调解法》的相关规则将争议提交仲裁……仲裁的开庭地应为英国伦敦，或当事双方同意的其他地点，仲裁程序以及相关记录应使用英语……”（“The Agreement shall be governed by, and construed in accordance with the laws of the Federal Republic of Nigeria. The Parties agree that if any difference or dispute arises between them concerning the interpretation or performance of this Agreement and if they fail to settle such difference or dispute amicably, then a Party may serve on the other a notice of arbitration under the rules of the Nigerian Arbitration and Conciliation Act (Cap A18LFN 2004) which, except as otherwise provided herein, shall apply to any dispute between such Parties under this Agreement…The venue of the arbitration shall be London, England or otherwise as agreed by the Parties. The arbitration proceedings and record shall be in the English language…”）。
2012年8月22日，P公司正式发出仲裁通知（Notice of Arbitration），由于尼日利亚不履行《协议》相关义务，构成根本违约（RepudiatoryBreach），故向其主张近60亿美元的损害赔偿。
2014年7月3日，仲裁庭就其管辖权问题作出第一份部分最终裁决（即“管辖权裁决”），并在裁决中提及仲裁地（Seat of Arbitration/Place of Arbitration）为英国伦敦。2015年7月17日，仲裁庭就责任认定作出第二份部分最终裁决（即“责任认定裁决”），认定尼日利亚未履行《协议》相关义务，构成根本违约，应向P公司赔偿损失，并再次在裁决结尾提及“仲裁地为英国伦敦”。
2015年12月23日，尼日利亚向英国商事法院提交仲裁请求表（Arbitration Claim Form），请求英国法院作出命令：（1）延长其提交《英国仲裁法》第68条异议的期限（《英国仲裁法》第70（3）条规定仲裁裁决异议应当在裁决作出后28日内提出）；（2）由于仲裁庭存在“严重不规范”（Serious Irregularity），根据《英国仲裁法》第68（2）（d）条和第69（2）（f）条，撤销其作出的责任认定裁决或发回重审。
2016年2月10日，英国商事法院法官Phillips J作出命令，由于尼日利亚未能充分解释其延期理由，驳回其关于延长提交异议申请期限的请求。
2016年2月24日，尼日利亚石油资源部部长向尼日利亚联邦高等法院提交关于延长期限以及撤销或发回重审责任认定裁决的请求，其主要依据为，当事双方已有效同意仲裁地在尼日利亚，故仲裁地法（Lex Arbitri）应为尼日利亚法。
2016年4月5日，尼日利亚石油资源部部长又请求尼日利亚联邦高等法院作出命令限制诉讼当事双方通过任何方式直接或间接参与当前仲裁程序，以待其法院审理和作出裁定。根据该申请，2016年4月20日，尼日利亚联邦高等法院法官Hon Justice I.N. Buba作出命令，同意上述关于限制仲裁程序的申请，并将对实体问题的决定延期至2016年5月23日。
2016年4月26日，根据P公司强烈要求，在尼日利亚联邦高等法院作出相关决定之前，仲裁庭作出“第12号程序令”（Procedural Order No. 12），针对本案仲裁地问题作出认定。
二、仲裁庭“第12号程序令”：仲裁地为英国伦敦
《尼日利亚仲裁与调解法》第16（1）条规定，“除非当事各方另有约定，仲裁地应由仲裁庭根据案件情况确定，其中包括当事各方便利情况”（“Unless otherwise agreed by the parties, the place of the arbitral proceedings shall be determined by the arbitral tribunal having regard to the circumstances of the case, including the convenience of the parties.”）。尼日利亚政府方直至2016年2月24日向该国法院提出延期以及撤销申请时，才首次提出仲裁地问题，仲裁庭认为，当事各方已就《尼日利亚仲裁与调解法》第16（1）条内的“仲裁地”达成协议，故仲裁庭对该问题的决定权已被排除。
关于当事双方选择“开庭地在伦敦”（Venue of Arbitration Shall be London）的效力问题，根据相关法律、权威著作以及尼日利亚最高院在Nigerian National Petroleum Corporation v Lutin Investments (2006) 2 NWLR (Pt 965) 506案的决定，仲裁庭认为，当事双方选择伦敦作为“仲裁开庭地”，而未在仲裁程序中的任何具体阶段（如庭审中）另做他选，表明伦敦是作为第16（1）条中“仲裁地”而非仲裁中任何具体事件被选择，因此英国法院具有司法监督管辖权（“In the opinion of the Tribunal, the parties’ selection of London as ‘the venue of the arbitration’ rather than of any particular steps (such as hearings) in the arbitration indicates that London was selected under section 16(1) as the place of the arbitration in the juridical sense, invoking the supervisory jurisdiction of the English court, rather than in relation to any particular events in the arbitration.”）。
据此，仲裁庭认定，仲裁当事双方以及仲裁庭都是基于仲裁地为伦敦这一假定一致行动，因此须认定尼日利亚政府方已同意《协议》的上述正确解释（“the parties and the Tribunal have consistently acted upon the assumption that London was the seat of the arbitration, and that the Tribunal considers that the Government must be taken to have consented to this being the correct construction of the GSPA.”）。
2017年1月31日，尽管尼日利亚联邦高等法院作出撤销相关裁决的命令，本案仲裁庭仍作出了有利于P公司最终裁决，认定尼日利亚政府须向P公司赔偿近66亿美元损失以及利息。
三、尼日利亚联邦高等法院：仲裁地为尼日利亚
2016年5月9日，尼日利亚政府方向尼日利亚高等法院请求撤销上述“第12号程序令”，理由是该程序令违背了尼日利亚公共政策（Public Policy）；并请求撤换仲裁员，理由是仲裁庭行为不端，未给予尼方适当机会就仲裁地问题陈述其立场，违反了其公平审理的权利。
2016年5月24日，尼日利亚联邦高等法院作出命令，同意尼方关于延长申请期限以及撤销“责任认定裁决书”或将其发回重审的申请。由此可知，尼日利亚联邦高等法院同意尼方关于仲裁地为尼日利亚，以及本案仲裁地司法监督法院为尼日利亚法院的相关主张。
四、英国商事法院：仲裁地为英国伦敦，同意当事方执行仲裁裁决的申请
在最终仲裁裁决作出后，P公司根据《英国仲裁法》第66条向英国法院请求执行相关裁决，并主张：
（1）仲裁庭有权通过“第12号程序令”就仲裁地问题作出认定，尼方不得再就该问题提出异议；尼日利亚高等法院作出的相关命令不具有效力；故伦敦作为仲裁地，仅英国法院对本案裁决的异议拥有管辖权；
（2）“第12号程序令”就仲裁地问题具有禁反言（issue estoppel）的效力；
（3）此外，尼方曾依据《英国仲裁法》第68条向英国法院提出撤销申请，同样构成禁反言问题。
尼日利亚则提出抗辩：
（1）本案仲裁协议适用法为尼日利亚法，根据尼日利亚法，仲裁地（Seat of Arbitration）应为尼日利亚；
（2）尼日利亚法院作为仲裁地法院作出了限制仲裁程序、延期申请等相关命令，仲裁庭作出“第12号程序令”构成对其禁令的公然违背；由于仲裁地法院已决定撤销仲裁庭作出的责任认定裁决，故该裁决无效；
（3）尼方向英国法院提出的撤销申请为一次错误，并不构成禁反言的问题。
对此，英国商事法院作出如下认定：
1. 仲裁地问题（Seat of Arbitration）
根据《协议》第20条仲裁协议约定，仲裁程序应根据《尼日利亚仲裁与调解法》的相关规则进行，即《尼日利亚仲裁与调解法》附表1《仲裁规则》（Arbitration Rules）。《尼日利亚仲裁与调解法》第16（1）条规定，“除非当事各方另有约定，仲裁地应由仲裁庭根据案件情况确定，其中包括当事各方的方便情况”。《仲裁规则》第16（1）条关于“仲裁地”（Place of Arbitration）作出类似规定：“除非双方当事人就仲裁地点达成协议，否则该地点应由仲裁庭根据仲裁的情况确定”（“Unless the parties have agreed upon the place where the arbitration is to be held, such place shall be determined by the arbitral tribunal, havingregard to the circumstances of the arbitration.”）。
法院认为，本案中的仲裁协议默示仲裁庭可就仲裁地问题进行裁决，且根据《尼日利亚仲裁与调解法》以及《仲裁规则》的相关规定，由于当事双方未就仲裁地进行有效约定，仲裁庭因此有权就该问题进行认定（“I consider that this is implicit in the agreement to arbitrate in the present case. It is clear that, by reason of subjecting the arbitration to the ACA and Arbitration Rules, the parties agreed that, to the extent that they had not effectively provided for the seat, the Tribunal could decide on where it should be.”）。此外，法院认同P公司提出的仲裁庭根据双方仲裁协议作出的关于仲裁地的认定，而尼方无法就该问题向任何法院提出异议，故该决定对尼方具有约束力的主张（“As I understood P&ID’sfirst argument, the combination of a matter which the Tribunal was, in accordance with the arbitration agreement between the parties, authorised to decide, coupled with the lack of challenge to that decision in any court means that that decision must be taken as binding on the FRN for the purposes of ascertaining the seat of the arbitration when it comes to enforcement…In principle, I consider that this submission is correct.”）。
关于仲裁地问题，法院作出认定，仲裁庭作出“第12号程序令”以及最终裁决均未被任何法院予以撤销，根据该程序令，本案仲裁地已被认定为英国伦敦，故该问题不属于尼方所要求的可以重新审查的问题（“As a result, I conclude that the terms of Procedural Order No. 12, coupled with the fact that neither it nor the Final Award have been set aside by this or any court, determine the location of the seat of the arbitration as being London, England, and that that is not a matter which the FRN can now ask this court to revisit.”）。
2. 禁反言问题（Issue of Estoppel）
关于“第12号程序令”的禁反言问题，法院认为，仲裁庭被授权就仲裁地问题作出裁决，而相关裁决根据P公司于2016年4月1日以及19日的申请，仲裁庭作出裁决；而尼日利亚法院即使在2016年4月20日作出其拥有管辖权的命令，也没有命令中止仲裁程序。法院认为，仲裁庭作出的“第12号程序令”具有禁反言的效力，阻碍当事方就仲裁地的问题提出争议（“Accordingly, I consider that Procedural Order No. 12 did create an issue estoppel which precludes an argument as to seat on this application.”）。
此外，就仲裁庭作出“第12号程序令”是否正确的问题，英国商事法院认为，其持有同仲裁庭一致意见，即本案《协议》第20条仲裁协议约定的仲裁地应当认定为伦敦（“I have also reached the same conclusion as did the Tribunal in relation to there being an agreement by conduct that the seat of the arbitration as provided for by clause 20 of the GSPA should be regarded as London.”）。
综上，英国商事法院同意仲裁当事人关于执行相关仲裁裁决的申请。
五、评析
本案涉及一个争议较大的问题：仲裁当事双方在仲裁协议中仅约定“开庭地”（Venue of Arbitration）是否等同于约定了“仲裁地”（Seat of Arbitration）？结合本案具体情形，当事双方仅约定了“开庭地在伦敦”，未约定“仲裁地”，但明确约定了协议适用法为尼日利亚法，且仲裁程序适用《尼日利亚仲裁与调解法》的《仲裁规则》，仅根据仲裁协议约定，能否推定出当事双方选择的“仲裁地”也是英国伦敦呢？根据英国商事法院，由于《尼日利亚仲裁与调解法》以及《仲裁规则》均有条款规定，当事人未明确约定仲裁地的，仲裁庭有权对仲裁地进行认定，由于仲裁庭在其“第12号程序令”中明确认定“仲裁地为英国伦敦”，该认定对仲裁当事方具有约束力和禁反言效力，故本案仲裁地应为英国伦敦。这里面涉及到几个问题值得我们探讨：
其一，仅根据仲裁协议规定，一方面，双方仅约定了“开庭地为伦敦”，未约定“仲裁地为伦敦”；另一方面，当事双方对仲裁协议适用法（即《尼日利亚仲裁与调解法》）以及仲裁程序适用规则（即《仲裁规则》）进行了明确约定，是否可以就此推论出当事人的真实意图（Intention）为约定“仲裁地为尼日利亚”，以及仲裁地法（Lex Arbitri）为尼日利亚法呢？
其二，由仲裁庭作出的“第12号程序令”可知，仲裁庭得出当事人约定的“仲裁地”为英国伦敦的主要依据是，当事双方明确约定了“开庭地为伦敦”，且其在整个仲裁程序中均未对“仲裁地”进行其他选择，由此可以推论出当事双方以及仲裁庭都以默示的方式承认“仲裁地为伦敦”，故“开庭地为伦敦”的约定事实上等同于“仲裁地为伦敦”。但是，就仲裁地问题而言，如果仲裁当事人在仲裁程序过程中，均未提出任何异议，是否就能就此认定双方就仲裁地问题已达成某种默契呢？如果是，仲裁庭对于该种默契应当基于何种标准进行解释？
其三，本案中裁决执行申请方提出一项主张，由于仲裁庭已就仲裁地问题作出认定，当事人无法就该问题再向任何法院提出任何异议，关于仲裁当事人能都就仲裁庭对仲裁地的认定结论向相关法院提出异议这个问题，还需要我们进一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