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裁协议是基于BIT协定时，仲裁庭的管辖权及其范围取决于BIT协定
2021年12月14日，巴黎上诉法院就Républiquede l’Equateur c. Sociétés Maessa, Semi, Tesca et Consorcio GLP案作出判决。法院认定，当仲裁协议是源自于一项BIT协定时，仲裁庭的管辖权及其管辖权的范围取决于相关的BIT协定，而不必然需要依靠仲裁通知（notification d’arbitrage）的形式才能体现。当事方未能及时（en temps utile）主张仲裁庭组成不合法将被视为是放弃提起该异议的权利。仲裁庭的职权范围主要是根据争议标的（objet du litige）来进行界定的，而在仲裁庭仅就管辖权而未就实体问题作出裁决之前，不能认为仲裁庭超越了职权范围。当事方在指定仲裁员中的平等权利（égalité des parties dans la désignation des arbitres）这一公共秩序原则体现在给每一当事方提供能够以平等的方式参与仲裁庭的组成的机会。
1、背景介绍
本案原告系主权国家厄瓜多尔，第一被告、第二被告分别系根据西班牙法律设立的Maessa公司和Semi公司，第三、第四被告分别系根据厄瓜多尔法律设立的Tesca公司和Consorcio GLP联合公司。案件争议源自一个海上液化石油气开采的建设项目，厄瓜多尔石油运输公司Flopec分别于2014年和2015年提起两项行政程序，请求单方终止和清算与Consorcio GLP公司的联合公司协议。2015年7月1日，根据西班牙与厄瓜多尔的双边投资协定（下称“BIT协定”），ConsorcioGLP公司、Maessa公司、Tesca公司（下称“1号仲裁申请人”）向厄瓜多尔发出第一份“仲裁通知”（Notification d’arbitrage，下称“1号仲裁通知”），请求撤销2014年和2015年的两项行政决定，并请求5000万美元的损害赔偿。
BIT协定第11条约定：（1）与投资相关的任何争议将由投资者以书面的形式并附有详细的描述来进行通知；（2）如果争议未能自通知之日起六个月内友好解决，争议解决方式将由投资者进行如下选择：根据UNCITRAL仲裁规则进行临时仲裁；在缔约国均为ICSID公约成员时，根据该公约进行仲裁。
双方选择了UNCITRAL仲裁规则（2010），并就仲裁庭组成程序达成合意。但2015年8月21日，1号仲裁申请人新任命的律师书面告知厄瓜多尔，其7月1日的通知仅仅是BIT协定下的一个关于争议之存在的一个通知。11月11日，该律师再次表达了根据7月1日的通知进行友好协商解决争议的意愿。但2016年1月25日，厄瓜多尔告知1号仲裁通知申请人其已经指定了仲裁员，后者于同日亦指定了仲裁员。2016年3月3日，因涉及利益冲突，厄瓜多尔重新指定了一名仲裁员。2016年5月19日，Maessa公司、Semi公司（下称“2号仲裁通知申请人”）向厄瓜多尔以及指定的仲裁员发出了第二份“仲裁通知”（下称“2号仲裁通知”），主张厄瓜多尔违反了BIT协定下的条款。2016年6月13日，两名仲裁员指定了首席仲裁员。2016年6月14日，2号仲裁通知申请人告知仲裁庭其“修正”（rectifient）了仲裁申请人，现仅包括Maessa公司和Semi公司。
仲裁庭随后作出第一项裁决，认为只有2号仲裁通知属于BIT协定下的仲裁通知，且仲裁申请人为Maessa公司和Semi公司。仲裁庭之后作出第二项裁决，驳回了厄瓜多尔提出的管辖权异议，但与Semi公司的申请人地位的异议除外。2019年6月18日，厄瓜多尔向巴黎上诉法院提起诉讼，请求撤销两项裁决。
2、法院认定
对于在法国作出的国际仲裁裁决，法国民事诉讼法第1520条规定了撤销裁决的五种情形：（1）仲裁庭对其是否拥有管辖权的认定有误（Le tribunal arbitral s'est déclaré à tort compétent ou incompétent）；（2）仲裁庭的组成违反法律规定（Le tribunal arbitral a été irrégulièrement constitué）；（3）仲裁庭未按照被授予的职权范围作出裁决（Le tribunal arbitral a statué sans se conformer à la mission qui luiavait été confiée）；（4）未遵守质证原则（Le principe de la contradiction n'a pas été respecté）；（5）仲裁裁决的承认或执行违反国际公共秩序（La reconnaissance ou l'exécution de la sentence est contraire àl'ordre public international）。厄瓜多尔基于除未遵守质证原则外的其它四项事由提请撤销仲裁裁决。
第一、关于仲裁庭是否具有管辖权。
厄瓜多尔认为仲裁庭是根据2015年的1号仲裁通知组成的，仲裁庭只能处理1号仲裁通知请求的事项，其对于2016年的2号仲裁通知的请求无管辖权。厄瓜多尔主张仲裁庭的管辖权是基于仲裁当事方的同意，仲裁庭的管辖权范围限制于当事方在其仲裁请求中同意的争议事项，仲裁庭因此不对2号仲裁通知的事项具有管辖权。厄瓜多尔强调两项仲裁通知中的请求是不同的，这不仅仅体现在仲裁通知主体的不同，还包括1号仲裁请求旨在撤销Flopec公司的两项行政行为，而2号仲裁请求旨在就申请人的损害请求赔偿。厄瓜多尔还主张双方在2号仲裁通知提交前就已经指定了仲裁员，这表明双方同意1号仲裁通知即是一份请求仲裁的通知。被告则认为仲裁庭的管辖权只能根据BIT协定中的仲裁条款来确定，仲裁庭的管辖权不能受仲裁请求或通知的条款的限制，否则将会带来质疑缔约方在BIT协定下的承诺的风险。被告还强调1号仲裁通知和2号仲裁通知请求的是同一事项，并且仲裁庭是在2号仲裁通知发出后通过首席仲裁员接受一般仲裁请求（offre généraled’arbitrage）而组成的，从这可以推断出1号仲裁通知申请人对2号仲裁程序的同意。
法院认为，当仲裁协议是源自于一项BIT协定时，仲裁庭的管辖权及其管辖权的范围取决于相关的BIT协定（« Lorsque la convention d’arbitrage résulted’un Traité bilatéral d’investissements, la compétence du tribunal arbitral etl’étendue de son pouvoir juridictionnel dépendent de ce traité qui l’investit »）。因此有必要在条约整体条款的背景下考察当事方提请仲裁的共同意愿，这样仲裁庭只有在争议属于协定适用范围且满足全部的适用条件时才具有管辖权，而仲裁庭的管辖权并不必然需要依靠仲裁通知的形式才能体现该同意（ « Il convient dès lors d’apprécier la volonté commune desparties de recourir à l’arbitrage au regard de l’ensemble des dispositions dutraité de sorte que le tribunal arbitral n’est compétent pour connaître d’unlitige que s’il entre dans le champ d’application du traité et qu’il estsatisfait à l’ensemble de ses conditions d’application, sans fairenécessairement dépendre la compétence du tribunal arbitral de la seule formedes notifications matérialisant ce consentement »）。法院指出，仲裁通知最早是由1号仲裁申请人向厄瓜多尔发送的，但申请人律师在随后的信件中明确1号仲裁通知仅仅是告知争议之存在的通知。根据UNCITRAL仲裁规则第3.2款，仲裁程序只在被申请人收到仲裁通知之日起才开始，法院认为这给了仲裁申请人这样的一种可能性，即对其仲裁通知进行明确，或者说进行修正以更好的保证仲裁程序的展开。法院认为申请人律师发出的信件即是这样的一种修正，因此厄瓜多尔不能仅仅依靠1号仲裁通知就主张仲裁程序已经开始。此外，根据BIT协议第11条，争议当事方还应当在提交仲裁前进行友好协商。综合相关情形，法院认为厄瓜多尔应当能够将1号仲裁通知理解为是关于争议之存在的通知，而当事方在1号仲裁通知发出后就仲裁庭的组成进行沟通的行为并不排除当事方同时进行友好协商。对于两个仲裁通知的主体的差异，法院认为这种差异不足以构成两项不同的争议，因为Maessa公司同时签署了这两份仲裁通知，而其直接和间接持有Consortio GLP 公司和Tesca公司绝大部分的股份。法院还同意仲裁庭的观点，即引发争议的事实是相同的，只是2号仲裁通知给出的描述要更为详细（« les faits générateurs du différend sont les mêmes,comme il découle de la lecture du § D de la notification n°1 et du § II de lanotification n°2, à ceci près que la description donnée dans la deuxièmenotification est beaucoup plus détaillée »）。法院最终认为，考虑综合的因素，不存在不同的争议，仲裁庭对2号仲裁通知中Maessa公司与厄瓜多尔之间的争议具有管辖权。
第二、关于仲裁庭的组成是否合法。
厄瓜多尔认为其是在2016年3月3日根据1号仲裁通知指定的仲裁员，因此对于2016年5月19日发出的2号仲裁通知，其没有机会再指定仲裁员，仲裁庭的组成是不合法的。根据法国民事诉讼法第1466条，在得知事由且没有合理理由的情况下，未能在合理时间内提出仲裁庭组成的不合法将被视为是放弃提起该异议的权利（« La partie qui, en connaissance de cause et sans motif légitime,s'abstient d'invoquer en temps utile une irrégularité devant le tribunalarbitral est réputée avoir renoncé à s'en prévaloir »）。被告则认为，根据UNCITRAL规则第32条，厄瓜多尔应当在其知道仲裁庭组成不合法之时及时的提出异议，而其自仲裁庭的首席仲裁员接受2号仲裁请求之日起就已经知晓该事项，但厄瓜多尔并未对仲裁庭的组成作出任何的保留或要求指定新的仲裁员。
法院认为，在仲裁庭认定2号仲裁通知应当被视为是BIT协定下的仲裁通知之日起，厄瓜多尔就可以提出仲裁庭组成的不合法，而其并未提出任何的异议。法院最终认为，厄瓜多尔因未能及时（en temps utile）主张仲裁庭组成不合法而被视为是放弃提起该异议的权利。
三、关于仲裁庭是否按照其被授予的职权范围作出裁决。
厄瓜多尔认为仲裁庭是根据1号仲裁通知组成的，其职权范围也是根据该通知确定的，而仲裁庭认为其对2号仲裁通知中的事项具有管辖权，因此仲裁庭并未按照其被授予的职权范围作出裁决。被告则认为仲裁庭的职权范围应该根据争议标的（objet du litige）进行考察，而争议标的仅仅取决于当事方各自的主张（prétentionsrespectives des parties），只要其主张属于仲裁协议的管辖范围，且符合当事方所选定的仲裁规则的规范。
法院认为，仲裁庭的职权范围主要是根据争议标的来进行界定的，争议标的可以根据当事方的主张来确定，而该主张并不仅仅局限于请求文件中的问题陈述，特别是仲裁通知当中的陈述（« La mission des arbitres, définie par la convention d'arbitrage,est délimitée principalement par l'objet du litige, tel qu'il est déterminé parles prétentions des parties sans s'attacher uniquement à l'énoncé des questionsdans l'acte de mission, ou a fortiori dans la requête d’arbitrage »）。法院认为，仲裁庭仅就管辖权作出了裁决，在仲裁庭就案件作出实体裁决之前不能认为其超越了职权范围（« En l’espèce, il convient de relever d’une part, que seule lacompétence du tribunal arbitral ayant été tranchée au terme de la sentence du(_), il ne peut être imputé au tribunal une violation de sa mission alors queles prétentions des parties sur le fond n’avaient pas encore été formulées »）。法院还强调BIT协定约定任何与投资相关的争议均可以提交仲裁，而不仅仅限于1号仲裁通知中的事项，因此仲裁庭的职权范围在这个阶段并不能确定下来。法院最终认为仲裁庭未超越其职权范围。
第四、关于仲裁裁决是否违反国际公共秩序。
厄瓜多尔认为当事方在参与仲裁庭组成中的权利平等是国际公共秩序（ordre public international）的一部分，而其该项权利并没有得到保障，因为其不能就最终提交给仲裁庭的2号仲裁通知中的争议指定仲裁员，而仅仅是保留根据1号仲裁通知指定的仲裁员。被告则认为只有仲裁庭在指定仲裁员的过程中偏袒一方才能构成对当事方平等权利的违背，而本案中并不存在这样的情形。
法院认为，当事方在指定仲裁员中的平等权利这一公共秩序原则体现在给每一当事方提供能够以平等的方式参与仲裁庭的组成的机会（« Le principe d'ordre public de l'égalité des parties dans ladésignation des arbitres suppose la possibilité pour chaque partie de pouvoirparticiper de manière égale à la constitution d'un tribunal arbitral »）。厄瓜多尔在2016年3月3日指定了其仲裁员，尽管该指定是在2号仲裁通知发出之前进行的，但Maessa公司同样是在2号仲裁通知发出之前指定的仲裁员。法院最终认为，仲裁庭程序不存在违反国际公共秩序的情形。
3、结论与评价
法院最终驳回厄瓜多尔的诉讼请求，并判决其支付被告的诉讼费用。本案最主要的争议焦点在于两份仲裁通知的性质及其相互之间的关系，以及仲裁庭的组成是否合法。鉴于BIT协定规定了六个月的友好协商期限，且1号仲裁申请人的律师在1号仲裁通知发出后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内告知厄瓜多尔该1号仲裁通知仅仅是告知争议的存在而非提起仲裁，因此仲裁庭和法院均认可2号仲裁通知才是BIT协定下提起仲裁的通知。而对于在1号仲裁通知发出之后、2号仲裁通知发出之前由双方指定的仲裁员组成的仲裁庭是否合法，其关键在于两个仲裁通知是否是关于相同主体的相同争议。对于争议的事实，仲裁庭对比了1号仲裁通知的D段和2号仲裁通知的II段，认为引发争议的事实是相同的，法院采纳了该观点。对于争议的主体，鉴于Maessa公司同时签署了两份仲裁通知，且其直接和间接持有1号仲裁通知其它两位申请人的将近100%的股份，虽然2号仲裁通知中加入了Semi公司作为申请人，但法院还是认为这种差异不足以构成两项不同的争议。
本案中，鉴于BIT协定规定有六个月的友好协商期限，仲裁请求需要在该期限届满后提起才具有效力。试想投资者要是仅仅发出了1号仲裁通知，且事后其律师未特别告知该1号仲裁通知仅仅是关于争议之存在的通知，那么投资者想要顺利提起仲裁将会非常被动。此外，1号仲裁通知的三个申请人为一个西班牙公司和两个厄瓜多尔公司，而2号仲裁通知中的两个申请人均为西班牙公司，虽然BIT协定关于提起仲裁请求的主体资格的规定不得而知，但该申请主体的变更同样提醒在提起仲裁时对申请人的主体是否适格需进行仔细审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