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例概要：
2022年11月24日，英国上诉法院就DHL Project & Chartering Ltd v Gemini Ocean Shipping Co Ltd [2022] EWCA Civ 1555一案作出判决，认为案涉仲裁协议仍未订立，仲裁庭不具有实质管辖权。
案件背景：
本案是一个航次租船合同纠纷（charterparty），DHL Project & Chartering Ltd（下称租船人DHL，仲裁被申请人，一审原告，二审被上诉人）与Gemini Ocean Shipping Co Ltd（下称船东Gemini，仲裁申请人，一审被告，二审上诉人）对从澳大利亚纽卡斯尔（Newcastle）到中国舟山（Zhoushan, Zhejiang province）的租船合同条款进行谈判。在谈判过程中，双方约定的租船合同，包括了仲裁条款。租船合同后附有报表（Attached proforma，部分内容敲定的书面文件），报表上约定“在主要条款已确定并收到所有文件后的一个工作日内，应等待托运人/收货人应对该文件给予批准，不得无理拒绝批准。” （"subject shippers/receivers' approval within one working day after fixing main terms and receipt of all required/corrected certificates/documents such approval not to be unreasonably withheld."）之后租船人DHL返还船只，船东启动仲裁程序，双方在一审过后，参与了本案法院的二审。
法院认定：
前情提要：法院重点对可分离性原则进行了分析，并区分了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一方是否曾同意订立包含仲裁条款的合同，也就是说，争论的焦点是“我从未同意”或“我们的谈判从未达成具有约束力的合同”。这是一个合同形成问题，涉及要约和接受以及建立法律关系的意图等问题。第二种情况是，当事各方确实同意了包含仲裁条款的合同，但他们的协议因某些法律原因而无效，致使合同无效或可撤销。这是合同有效性的问题。也就是说，双方确实同意存在有效的合同，但其中一方认为协议无效。法院支持了租船人上述的全部理由和主张，驳回了船东引用Harbour案and Fiona Trust案的全部主张。
以下将对英国，新加坡判例及Gary B Born的理论进行分析：
Harbour v Kansa案：本案是一个合同有效性（contract validity）问题，而不是合同形成（contract formation）问题。在Harbour案中，双方事实上同意订立了一个再保险合同，其中包括仲裁条款。在这种情况下，Steyn法官认为仲裁员有权决定双方的争议。法律性的具体问题（被再保险人未注册的事实）并未排斥（impeach）再保险合同中单独仲裁协议的有效性，事实上与合同有效性无关，故而不适用于本案。英国的各级法院在适用该判决时都强调，Harbour v Kansa案是合同有效性案件，而不是合同形成案件。
Fiona trust案：本案也是合同有效性的问题，而不是合同形成的问题。该案问题是仲裁员是否有管辖权来确定合同是否因贿赂而无效。其中主要论点是，如果船东因贿赂而有权撤销租船合同，则包括仲裁条款在内的整个合同将被撤销，因此仲裁员将没有管辖权。可分性原则就是在这里发挥作用的。可分离原则意味着主合同的无效或可撤销不一定意味着仲裁协议的无效或撤销。仲裁协议必须被视为“独立协议”，只有在与仲裁协议直接相关的情况下，仲裁协议才能无效或可撤销。当然，也可能存在主协议无效的理由与仲裁协议无效的原因相同的情况。例如，如果主协议和仲裁协议包含在同一份文件中，并且其中一方声称他从未同意文件中的任何内容，并且他的签名是伪造的，这将是对仲裁协议有效性的攻击。但攻击的理由并非主要协议无效。仲裁协议的签字是伪造的，作为一份“独特的协议”。同样，如果一方当事人声称，声称以代理人身份签字的人无权代表其签署任何协议，这是对主协议和仲裁协议的攻击。
新加坡也采取了类似的做法。在BCY v BCZ [2016] SGHC 249，[2016]2 Lloyd’s Rep 583案中，双方正在就股份出售协议进行谈判。他们的谈判被表示为必须执行一项双方都能接受的协议。他们之间交换的草案包含仲裁条款，但他们继续就其他问题进行谈判。原告决定不进行仲裁，但被告开始了仲裁程序，辩称已根据可分离原则达成仲裁协议。原告提起诉讼，要求宣布不存在仲裁协议。大法官Steven Chong表示同意。他介绍了自己的判断如下：
"当仲裁庭的管辖权因没有具有约束力的仲裁协议而受到质疑时，这种质疑的通常理由是包含仲裁条款的合同本身从未订立。在这种熟悉的情况下，人们认为仲裁协议的有效性和具有约束力的合同的存在将“在一起判断”，法院通常会集体决定这两个问题（see Hyundai Merchant Marine Co Ltd v Americas Bulk Transport Ltd (The Pacific Champ) [2013] 2 Lloyd's Rep 320 at paras 35 and 36, cited in Jiangsu Overseas Group Co Ltd v Concord Energy Pte Ltd [2016] SGHC 153, [2016] 4 SLR 1336 at para 48）。”
新加坡大法官Steven Chong首先处理了可分离性原则，因为它影响仲裁协议的管辖法律。该案的一个特点是，协议规定由纽约法律管辖主要协议，但仲裁条款规定在新加坡进行仲裁。由于共同的理由是，仲裁协议是否已订立的问题将根据该推定仲裁协议的管辖法律来决定，因此确定该管辖法律是必要的第一步。法官说：
"仲裁协议是一种独特的协议，其管辖法律不同于主合同的管辖法律，这一说法通常是基于可分离原则。然而，可分性原则有助于实现当事人的期望，即即使主合同被指控或被认定无效，其仲裁条款——体现了他们选择的争议解决方法——仍然有效。这并不意味着仲裁协议与主合同订立时形成了不同的协议。只有当仲裁协议本身的有效性受到质疑时，才需要诉诸可分离原则。这一点《贸易法委员会国际商事仲裁示范法》第16条中可以清楚地看到。
新加坡大法官Steven Chong指出，可分离原则的目的是确保对主合同有效性的任何质疑本身不会影响仲裁协议的有效性，尽管这一点很重要，但也很狭隘。可分离原则是必要的，因为对仲裁协议有效性的质疑通常采取对主合同有效性的挑战的形式。然而，正如[Sulamérica Cia Nacional de Seguros SA v Enesa Engenharia SA [2012] EWCA Civ 638, [2013] 1 WLR 102]中所指出的，可分离性并不能“将仲裁协议从所有目的上与实质性合同隔离开来”。如果说可分离性原则的目的是达成一项完全独立于基础合同的仲裁协议，并不反映商业现实。”因此，法官认为本案的仲裁协议适用法亦不适用可分离性原则，而是适用合同准据法，即纽约法。
Gary B Born的分析：Gary Born的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Arbitration一书是国际仲裁的主要著作（a leading work on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他认为：
在许多情况下，很难证明当事人不同意受基础合同的约束，但仍打算缔结与该合同相关的仲裁协议。如果从未就基础合同的商业条款达成协议，有时会认为，双方都接受的仲裁条款的相同草案的交换证明了对仲裁条款的协议（尽管缺乏对基础合同的协议）。（In many instances, it will be difficult to show that the parties did not agree to be bound by an underlying commercial contract, but nonetheless intended to conclude an arbitration agreement associated with that contract. If no agreement is ever reached on the commercial terms of the underlying contract, it is sometimes argued that the exchange of identical drafts of an arbitration clause, whose terms both parties accept, evidences an agreement on the arbitration provision (notwithstanding the lack of agreement on the underlying contract)
尽管这取决于个别案件的事实，但这类论点通常难以维持。当事人就仲裁条款的条款达成的协议通常不构成双方在未订立基础合同的情况下受该条款法律约束的意图。相反，此类交换通常表示对仲裁条款的文本达成一致，但仅当基础合同也订立时，才表示有意受该仲裁条款的法律约束。这一结论往往通过在谈判材料中加入警告而得到加强，这些警告表明草案“受合同约束”、“不受损害”，或以最终协议和正式执行有关合同为条件。”（Although dependent on the fact of individual cases, arguments of this sort are generally difficult to sustain. The parties' agreement on the terms of an arbitration clause does not typically amount to a mutual intention to be legally bound by that provision, absent conclusion of the underlying contract. Rather, such exchanges typically indicate agreement on the text of an arbitration clause, but an intention to be legally bound by that arbitration provision when, but only when, the underlying contract is also concluded. That conclusion is often reinforced by inclusion of caveats on negotiating materials indicating that the drafts are 'subject to contract', 'without prejudice', or otherwise conditional upon final agreement and formal execution of the contracts in question.）
Gary Born的分析总结如下：在仲裁协议独立性中，鉴于基础合同和仲裁协议之间的密切关系，前者的形成缺陷可能会影响后者，这是因为，在没有基础合同的情况下，当事人通常不同意抽象的仲裁条款（“在法律实体中漂浮”）。然而，也会有某些情况下，当事方被认为已经就仲裁条款而非基础合同完成了谈判，并达成了有效的具有约束力的协议。（In general, given the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underlying contract and the arbitration agreement, defects in the formation of the former are likely to affect the latter: parties do not ordinarily agree to arbitration provisions in the abstract ('floating in the legal ether'), without an underlying contract. Nevertheless, there will be instances where the parties are held to have concluded their negotiations, and reached a valid binding agreement, on an arbitration clause, but not on the underlying contract. ）
本文第二篇内容介绍了申请人为主张仲裁协议独立性有效而援引的英国两个案件，法官认为此二者均涉及合同成立后的法律问题。法官进一步援引新加坡判例的处理方式，并总结了Gary B Born的学理分析，进一步重申了“仲裁协议独立性仅适用于合同生效后情形，而不适用于合同订立阶段”的结论。介于篇幅有限，感兴趣的读者可以阅读原文了解更多论证细节。
基于上述内容，编者总结了本案法官就该类案件的判断思路：
单独签订仲裁协议的合意（双方明确约定先订立仲裁协议，有十分明确的合意，则可以适用仲裁协议独立性，但这种情况很少，且若无明确合意则很难证明）＞签订合同的合意（使得仲裁协议在合同订立前仍未订立，否认适用仲裁协议独立性，为大多数情况）＞合同生效后的法律问题（合同已经订立，仲裁协议独立性已经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