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例概要：
2022年3月11日，英格兰和威尔士高等法院就General Dynamics United Kingdom Ltd v State of Libya [2022] EWHC 501 (Comm)案作出判决。法院认为原告未披露被告的国家豁免权不构成单方命令（ex parte order）申请中的重大不披露，被告在英国法院受理的仲裁裁决的承认程序中不享有管辖豁免权。
案件背景：
原告General Dynamics公司（下称“通用动力”）与被告利比亚国家于2008年签订一项合同，约定由通用动力向利比亚提供用于军事及相关用途的通信系统。后出现争议，通用动力于2013年向ICC提起仲裁，仲裁庭由三名仲裁员组成。仲裁过程中，利比亚提出了反请求。2016年，仲裁庭作出一致裁决，裁定利比亚向通用动力支付1600多万英镑及利息和仲裁费用。因仲裁地是在日内瓦，因此该裁决属于一项纽约公约下的裁决。
2018年，通用动力通过仲裁索赔表（Claim Form）向法院提出申请，请求：
（1）允许执行仲裁裁决并以仲裁裁决作出执行判决；
（2）免除索赔表、法院的任何命令和相关文件的送达。1978年英国国家豁免法第12条规定，涉及主权国家的程序需要向该国家外交部门进行送达。通用动力认为，根据主权豁免法，存在免除通过英国联邦与国际事务部（现为英国外交、联邦和发展办公室，FCDO）进行送达的例外情形，其中包括影响在利比亚进行送达的“实际的和政治的挑战”。通用电力还认为存在利比亚外交部地位和身份的持续混淆，因为持续的内战导致在2014年左右利比亚的若干政府机构已经分裂为两个部分，而在这个国家目前存在两个相对立的政府。
Teare J法官作出免除送达的命令（下称“Teare J命令”）。该命令包含如下事项：
（1）予以通用动力执行仲裁裁决和根据该裁决作出执行判决的许可；
（2）免除送达，但相关文件邮寄至与利比亚相关的三个地址；
（3）予以利比亚申请撤销该命令的2个月的期限；
（4）仲裁裁决只有在过了前述2个月的期限或者撤销申请提出且申请已得到最终处理后才能申请执行；
（5）支付通用动力的费用。
利比亚则申请撤销Teare J命令的第2项，并变更第4、5项决定。其理由是根据英国民事诉讼法第6.44款和国家豁免法第12.1款，文件必须通过外交途径送达利比亚，并且不存在可以免除送达的例外情形。此外，通用动力的单方面命令申请未满足充分和坦率的披露义务。Teare J命令的第2项被Males LJ法官撤销，通用电力提起上诉，上诉法院恢复了Teare J命令的第2项。利比亚则再次提起上诉，最高法院则恢复了Males LJ的决定，并再次撤销Teare J命令的第2项。
本案申请涉及Teare J命令的第1项，即仲裁裁决的执行申请。利比亚的主要主张是通用电力未能在其单方面的命令申请中进行充分和坦率的披露义务（duty of full and fair disclosure），主要涉及三个事项：1、通用动力未能告知法院在利比亚只有一个获得承认的政府；2、通用动力未能告知法院外交送达可以通过FCDO进行，而不是通过通用动力；3、通用动力未能告知法院利比亚在国家豁免法下的管辖豁免权和执行豁免权。
法院认定：
一、关于充分和坦率的披露义务
法院指出，在申请单方面的命令时，申请人进行充分、坦率和公平的披露（full, frank and fair disclosure）具有相当的重要性。这对于法院履行欧洲人权公约第6条下的义务是必要的，这是法院准备背离在作出决定之前听取双方意见这一基本立场的必然结果（There is no doubt that the obligation on a party seeking relief ex parte to make full, frank and fair disclosure is of the greatest importance. It is necessary to allow the Court to fulfil its obligations under Article 6 of the European Convention on Human Rights, and is the corollary of the Court’s being prepared to depart from the ordinary position that it should hear both sides before making a decision.）。法院指出该披露义务的核心原则在Brink’s Mat Ltd v Elcombe [1998] 1 WLR 1350进行了陈述：
1、申请人的义务是对所有重要事实进行充分和公平的披露（the duty of the applicant is to make a full and fair disclosure of all the material facts）；
2、重要事实是指法院在处理所提出的申请时需要了解的重要事实，该重要性由法院决定，而不是由申请人或其法律顾问的评估决定（The material facts are those which it is material for the judge to know in dealing with the application as made: materiality is to be decided by the court and not by the assessment of the applicant or his legal advisers）；
3、申请人在提出申请之前必须进行适当的调查，因此披露的义务不仅适用于申请人已知的重要事实，而且也适用于他进行此类调查时将会知道的任何其他事实（The applicant must make proper inquiries before making the application. The duty of disclosure therefore applies not only to material facts know to the applicant but also to any additional facts which he would have known if he had made such inquiries）；
4、适当的和必要的调查范围必须取决于案件的所有情况，包括（a）申请人在提出申请时的案件的性质；（b）提出申请的命令以及该命令对被告的可能影响；（c）合理的紧迫程度和进行调查的时间。（The extent of the inquiries which will be held to be proper, and therefore necessary, must depend on all the circumstances of the case including (a) the nature of the case which the applicant is making when he makes the application; and (b) the order for which application is made and the probable effect of the order on the defendant; and (c) the degree of legitimate urgency and the time available for the making of inquiries）；
5、如果确定存在重大不披露，法院将确保在没有充分披露的情况下获得单方面禁令的原告被剥夺他可能因违反该义务而获得的任何好处（If material non-disclosure is established the court will be astute to ensure that a plaintiff who obtains an ex parte injunction without full disclosure is deprived of any advantage he may have derived by that breach of duty）；
6、未披露的事实是否具有足够的重要性以证明或要求在不审查案情的情况下立即解除命令，取决于该事实对法官就申请作出决定的重要性（Whether the fact not disclosed if of sufficient materiality to justify or require immediate discharge of the order without examination of the merits depends on the importance of the fact to the issues which were to be decided by the judge on the application）；
7、尽管有重大不披露的证据证明或要求立即解除单方面命令，但法院仍有自由裁量权，仍可继续执行该命令，或根据条款下达新命令（The court has a discretion, notwithstanding proof of material non-disclosure which justifies or requires the immediate discharge of the ex parte order, nevertheless to continue the order, or to make a new order on terms）。
法院进一步指出，若违反了披露义务，在公正的情况下，法院保留继续或重新下达命令的自由裁量权。在In Millhouse Capital UK Ltd v Sibir Energy plc [2008] EWHC 2614 (Ch)案中法院即对此进行了陈述：
与所有酌处考虑一样，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事实。不披露信息越严重或越有过错，法院就越有可能撤销和不延迟命令，无论其后果多么的有损害。所寻求的命令的理由越充分，不披露的严重性或过错越小，就越有可能说服法院继续或重新批准最初获得的命令。在复杂的情况下，允许一些误差幅度可能是公正的（As with all discretionary considerations, much depends on the facts. The more serious or culpable the non-disclosure, the more likely the Court is to set its order aside and not renew it, however prejudicial the consequences. The stronger the case for the order sought and the less serious or culpable the non-disclosure, the more likely it is that the Court may be persuaded to continue or re-grant the order originally obtained. In complicated cases it may be just to allow some margin of error）。
二、关于国家豁免的未披露
利比亚主张国家豁免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其需要由法院来审议以保证不违反有关国家主权平等及主权豁免的国际法规范。根据主权豁免法第1.1款，即使未出庭，国家在英国法院也具有管辖豁免权。即使适用管辖豁免例外不具有管辖豁免权，国家也同样具有主权豁免法第13条下的执行豁免权，利比亚从来都没有放弃该豁免权。未能披露利比亚的豁免权具有重要的影响，因为如果单方命令发布，通用电力将在没有进一步听证的情况下申请执行仲裁裁决和依该裁决作出的判决，并潜在的侵犯利比亚的执行豁免权。通用动力未披露利比亚的豁免权将导致利比亚的资产被执行，因此执行裁决的命令应当被撤销。
通用动力则主张，向法院请求的相关命令是英国仲裁法第101条下的命令，并不存在基于国家豁免的对该命令的抗辩。根据主权豁免法第9条，当一个国家书面同意将争议提交仲裁时，该国家在与仲裁相关的英国法院程序中不具有豁免权，该条款适用于仲裁法第101条下的在英国执行仲裁裁决的程序。仲裁法第101条下的命令申请并不涉及执行豁免，只有在特定资产或者至少是特定的执行方式被确定之后才涉及执行豁免，这时候才有义务在申请法院命令的时候披露利比亚的执行豁免权。
法院认为，通用动力寻求的命令是根据仲裁法第101条提起的，并且该命令涉及免除送达。对于免除送达，该命令已经被最高法院推翻。对于仲裁法第101条下的命令，相关的豁免涉及的是利比亚的管辖豁免，而非国家豁免法第13条下的执行豁免。而利比亚根据主权豁免法第9条并不具有管辖豁免。利比亚参加了仲裁程序并提出反请求，其并未表明即使存在仲裁协议，其也将就仲裁裁决的承认主张主权豁免。在包括本案在内的通常情况下，根据仲裁法第101条就仲裁裁决申请法院命令的申请人并不需要提出国家豁免法第13条下的执行豁免问题。涉及执行的豁免问题将在下一阶段才出现，不需要在承认仲裁裁决的阶段对其进行考虑。
三、关于“两个政府”的未披露
利比亚提出的另一个未披露的主张是在利比亚仅存在一个被承认的政府。只有民族团结政府（Government of National Accord）是受英国承认的，根据“一个声音”原则（one voice principle），英国法院同样应该予以认可。因此通用动力未能解释仅有一个利比亚政府构成对完全和坦率的披露义务的违反。
对此，法院认为有关两个政府的问题与有效的送达只存在潜在的相关性。这与通用动力是否有权根据仲裁法第101条获得针对利比亚的实质性救济问题无关。Teare J命令中有关送达的部分已经被撤销，本案中并无必要继续讨论与送达相关的未披露问题。对于存在两个政府将影响有效送达的主张，法院认为并没有依据，因为实际上这并不是Teare J作出免除送达的主要根据，即使是在命令中的送达部分被撤销之前，这也并未给通用动力带来明显的优势。
综上，法院认为，其同意通用动力最好是能够披露利比亚在国家豁免法第1条下的豁免权，并提及第9条下的管辖豁免例外。然而由于第9条的适用很明确，其不认为这种不披露具有重大意义，并且这也没有给通用动力带来任何它不应该拥有的好处。法院因此认为撤销根据仲裁法第101条下达的命令是不恰当的。法院也不认为有关两个政府的问题存在重大的不披露，其不会以此为由撤销或改变Teare J命令。
总结与评析：
法院最终仅撤销了Teare J命令中关于费用的部分，在此前提下，法院拒绝了利比亚提出的撤销该命令的申请。本案除了涉及单方面的命令申请中的充分和坦率的披露义务外，还涉及仲裁裁决的执行与国家豁免之间的关系。对于单方面的命令申请，由于该申请是由申请人单方面提出且未经过被申请人的答辩，申请人对所有重要事实的充分和公平的披露对于法院作出决定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未披露将很可能导致命令被撤销。
对于国家豁免问题，则需要区分管辖豁免和执行豁免。对于管辖豁免，根据1978年英国国家豁免法第9条，一个国家书面同意将争议提交仲裁的行为将导致其在与该仲裁相关的英国法院程序中失去豁免权，并且当事人在仲裁协议中的相反约定亦不影响该豁免权的失去。本案中利比亚在英国法院受理仲裁裁决的承认程序中即不享有管辖豁免。对于执行豁免，根据英国国家豁免法第13条，其基本原则是国家的财产不能成为任何法院判决或仲裁裁决执行程序中的标的，但存在两项例外，即国家书面同意和财产正在用于或准备用于商业目的。本案涉及的仲裁裁决在将来的最终执行中，利比亚仍然可以继续主张执行豁免抗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