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4日，在A3 v. B3 [2019] ADGMCFI 0004,ADGMCFI-2019-007一案中，阿布扎比国际金融中心（即阿布扎比自贸区，ADGM）法庭适用英格兰法作出了自其在2016年成立以来的第一个与仲裁有关的裁定。本案协议的缔结发生在在阿布扎比自贸区有仲裁机构入住之前，其中约定当事人一方有权在自贸区成立仲裁机构之后由一方通知另一方以合理的规定替代仲裁协议中的内容。在自贸区有仲裁机构入驻后，本案申请人通知被申请人，将原约定的依照阿布扎比商业和调解仲裁中心规则仲裁替换为依照国际商会（ICC）规则在ADGM仲裁中心仲裁。ADGM法庭支持该等单边修订行为。
一、背景介绍
1、背景
阿布扎比国际金融中心（Abu Dhabi Global Market, ADGM）是一个设立在阿联酋首都阿布扎比内部的自贸区，在该区域内的立法司法制度基本完全照搬英格兰的立法和司法制度。
申请人与被申请人签订《租赁协议》，申请人将阿布扎比某海岛上的地产租赁给被申请人。之后，被申请人主张终止《租赁协议》，申请人反对，并于其后以被申请人违反《租赁协议》为由于2018年11月12日终止了《租赁协议》。
2、《租赁协议》的争议解决条款
《租赁协议》第33条规定，协议准据法为“当下任何阿布扎比国际金融中心的法规和可适用的阿布扎比法律……”。（“any Abu Dhabi Global Market enactment and Applicable Abu Dhabi Law … for the time being”）
《租赁协议》的第32条为“争议解决”。
《租赁协议》第32.1条规定，在发生争议时，各方应友好解决争议。争议涵盖“产生于或涉及《租赁协议》或任何违反《租赁协议》的行为而引发申请人与被申请人之间的争议和分歧”。（ “disputes and differences arising between A3 and B3 out of or relating to the Lease or any breach of the Lease”.）
第32.2条为“仲裁”。第32.2.1条规定：“在准据法允许的范围内，当事人[应]采取[第32.2条的其他规定]中规定的争议解决程序；然而，若非如此，则当事人[应]使用具有管辖权的争议解决场所”。（ “to the extent permitted by Applicable Law, they [should] adopt the dispute resolution procedures set out in [the other provisions ofclause 32.2]; however, otherwise, they [should] accede to the dispute resolution forum with competent jurisdiction”.）
第32.2.2条规定：“[当事人]进一步同意，如果在任何相关程序正式开始之前ADGM建立仲裁中心，[申请人]可以通知[被申请人]该仲裁条款本第32条中规定的内容应由合理的替代性规定代替，为ADGM新设立的中心授予管辖权……”。（ “[the parties] further agree that should Abu Dhabi Global Market establish an arbitration centre, in advance of the formal commencement of any relevant proceedings, A3 may notify B3 that the arbitration provisions set out in this clause 32 shall be replaced by reasonable alternative provisions in order to provide for jurisdiction by such newly established centre within Abu Dhabi Global Market…”.）
第32.2.3条规定，如果当事各方未按照第32.1条的规定达成争议解决，则争议应“根据阿布扎比商业和调解仲裁中心程序规则中规定的仲裁规则最终解决”。（“finally settled underthe Arbitration Rules set out in the Proceedings Regulation of the Abu Dhabi Commercial Conciliation and Arbitration Centre”.）
《租赁协议》第32.2.6条规定，仲裁地为阿布扎比。
3、申请人的《通知》和仲裁程序
申请人于2018年11月25日通知被申请人，告知对方ADGM仲裁中心已于2018年10月17日成立并开始运作，并行使其权利根据第32.2.2条修订合同仲裁条款。申请人用以下规定代替了第32.2.2条和32.2.3条：
如果当事方在争议通知之日起二十日内未达成第32.1条规定的解决方案，则“争议应根据国际商会仲裁规则最终解决”（“the Dispute shall befinally settled under the Rules of Arbitration of the International Chamber of Commerce”）。
申请人还修改了《租赁协议》的其他规定，特别是将仲裁地从阿布扎比改为ADGM。
尽管申请人在其《通知》中要求被申请人签署并返还该通知函件的副本以确认其接受并同意通知所述条款，被申请人对申请人的通知并未表示反对，并未答复或返还签署过的通知副本。
申请人于2018年12月9日在国际商会提起仲裁程序，除其他事项外，申请人要求仲裁庭宣告被申请人违反《租赁协议》，且申请人已有效终止了《租赁协议》。
ICC受理了申请人的仲裁请求，而被申请人没有提交答辩状，也没有参加仲裁。ICC秘书处将本案移交给ICC仲裁院，以决定是否根据ICC规则第6.3和6.4条进行仲裁，而ICC仲裁院决定不能进行仲裁。依照ICC规则第6.6条，若ICC仲裁院决定不能进行仲裁的，则申请人可以请求“任何有管辖权的法院”来认定仲裁协议是否有效且有拘束力。因此，申请人根据经修订的《租赁协议》第33条，ICC规则第6.6条和2016年《ADGM法庭程序规则》第231条将此问题提交给了ADGM法庭，请求法庭宣告仲裁协议的有效且具有拘束力，因此《租赁协议》产生的争议应根据ICC仲裁规则在ADGM仲裁中心进行仲裁；若不可，则该争议应提交ADGM仲裁中心进行临时仲裁。
ADGM初审法庭裁定其具有管辖权来审理这一问题。
申请人主张其有权单方面根据《租赁协议》第32.2.2条修改仲裁条款内容，其发出的通知即是其单方面行使仲裁条款修改权的行为。申请人进一步主张，依照《ADGM仲裁条例》，《租赁协议》和《通知》中包含的仲裁条款构成有效且有拘束力的书面书面仲裁协议以处理其与被申请人的争议。被申请人没有应诉。
二、法庭认定
ADGM初审法庭在审理该申请时考虑了七个问题：
1、整体而言，第32.2条是否总体上具有拘束力
第32.2条是仲裁条款，但没有具体指明哪些争议受其管辖。然而，法庭认为，这不影响该条款的效力。法庭指出，依照Swiss Bank Corpn v Novorossiysk Shipping Co (The ‘Petr Schmidt’),[1995] 1 Lloyd’s Rep 202案和Hobbs Padgett & Co (Reinsurance) Ltd v J C Kirkland Ltd and Kirkland,[1969] 2 Lloyd’s Rep 547案，仲裁协议即便未指明其涵盖争议范围的情况下仍然有效（An arbitration agreement can be valid without expressly identifying the disputes that it covers: for example, a clause stating “arbitration in London” was upheld in Swiss Bank Corpn v Novorossiysk Shipping Co (The ‘PetrSchmidt’), [1995] 1 Lloyd’s Rep 202, and indeed it has been said that the simple word “arbitration” would be sufficient: per Salmon LJ in Hobbs Padgett& Co (Reinsurance) Ltd v J C Kirkland Ltd and Kirkland, [1969] 2 Lloyd’s Rep547, 549.）。法庭还裁定，完整审阅第32条的结论是第32.2条适用于第32.1条所述的争议，即“产生于或涉及《租赁协议》或任何违反《租赁协议》的行为而引发申请人与被申请人之间的争议和分歧”。
2、第32.2.2条的效力
该条规定了解决争议有两种选项，这很特别，但法庭援引了英格兰上诉法院在Pittalis v Sherefettin, [1988] 2 All ER 227案裁定的仲裁协议约定的不公平性不影响仲裁协议的效力（Certainly it imports an unilateral aspect and in that sense an element of imbalance into the dispute resolution provisions, but the notion, once current, that mutuality is a requirement of a valid arbitration agreement was rejected by the English Court of Appeal in Pittalis v Sherefettin, [1988] 2All ER 227.），指出其原则上会尊重当事人的约定，即使这样做对一方很有利而对另一方很不公平。
3、第32.2.2条在法律上是否具有可行性
第32.2.2条规定，申请人可以用“合理的替代规定”以代替初始约定的第32条，但是没有指出怎么样才算是合理，合理的标准如何判断。法庭裁定，第32.2.2条并未赋予申请人以任何形式的“合理规定”替代初始约定的第32条的权利，而只是让其有权以相对于初始规定而言是有替代性的，并且赋予新成立的仲裁中心管辖权的合理规定来替初始约定的第32条。因此，法庭指出其并不需要考虑这种简单形式的修改权是否足以具有法律效力，而第32.2.2条的措词和其上下文背景指明了何种规定才满足要求。（The clear implication, as I see it, is that the replacement provisions are to be such as are reasonably incidental to that end. The clause provides an objective criterion against which to assess reasonableness.）
4、第32.2.2条修改权的先决条件
第32.2.2条规定，只有在任何相关程序正式开始之前ADGM建立仲裁中心，即在ICC仲裁程序开始前，申请人才能行使修改权。法庭裁定，依照该条的文本和商业习惯，“仲裁中心”这一概念不是指实际位置或地理位置，而是仲裁机构，理由是该条规定的关键内容是“替代性规定代替，为ADGM新设立的中心授予管辖权”（alternative provisions in order to provide for jurisdiction by such newly established centre），而不是“在该新设立的中心”（at such newly established centre）（I consider it clear that the notion of an arbitral centre does not refer to a physical or geographical location, but an institution: this interpretation is dictated both by commercial sense and by the wording of the clause, which refers to “alternative provisions in order to provide for jurisdiction by such newly established centre” (emphasis added), not “at such newly established centre”.）。由于在该日之前，ADGM仲裁中心与ICC代表处都开始了运营，因此第32.2.2条中行使修改权的先决条件已得到满足。
5、《通知》的有效性
申请人在《通知》中要求被申请人签署并返还该通知函件的副本以确认其接受并同意通知所述条款，而被申请人并未回应。法庭认为此处的争议点在于申请人提出该要求是否可能表明其并不打算单方面行使修改权。对此，法庭援引Chitty on Contract一书“将要在正式书面文件中纳入的某条协议规定的效力是依照其目的而定的”（“The effect of a stipulation that an agreement is to be embodied in a formal written document depends on its purpose”），认为，首先，鉴于申请人已经与被申请人就终止《租赁协议》已经存在争议，因此法庭认为《通知》中的该要求并不构成其自身的单方面其修改仲裁条款权利的弃权，而通知的措辞（“特此自本函件之日起对《租赁协议》进行以下更改”，“the following changes are hereby made to the Lease with effect from the date of this letter”）也印证了这一点，因而法庭认为申请人提出《通知》中要求的目的可能仅是为了对变更仲裁条款方面的进行更完备的记录；其次，根据第32.2.2条的单方面变更仲裁条款的规定，被申请人有义务依照申请人的合理要求签署文件。因此，法院认为，申请人的要求合理，而被申请人违约，不得从其违约中获利。
6、该《通知》中的修订是否合理且在第32.2条允许的范围内
法庭裁定，该《通知》中的修订合理且在第32.2条允许的范围内，并且符合该条款的商业目的（They serve the commercial purpose of the clause）。此外，申请人还打算将仲裁地从阿布扎比修改为ADGM。法庭认为，尽管该修改没有必要，但其是附带在其他修改里的，而且是在合理范围内的。
7、仲裁协议是否是“书面”的
申请人主张辩说，《租赁协议》中的仲裁条款和《通知》一起构成了《ADGM仲裁条例》项下的书面仲裁协议。法庭认为，虽然仲裁协议有被修订过，但其的确是书面的，不过书面的仲裁协议只是包含在《租赁协议》中（It might be that the better analysis is that the arbitration agreement for which A3 contends is, notwithstanding the changes, contained simply in the Lease.）。
法庭援引Spiro v Glencrown Properties Ltd, [1991] Ch. 537.案，认为正确的法律分析思路是——本案仲裁协议规定的修改权其实是合同要约，可以通过行使该修改权来对该要约进行接受，此处申请人以书面形式行使了该修改权（proper legal analysis is that an option constitutesan offer to enter into a contract, which may be accepted by exercising the option, here the option was exercised in writing），因此书面仲裁协议仍然是原《租赁协议》中的仲裁条款。由于本案准据法并不要求协议的每一方当事人都要签署包含其条款的文件，因此不论该书面协议仅仅是《租赁协议》中的仲裁条款，还是仲裁条款与《通知》一并构成，仲裁协议都是书面仲裁协议（On any view the arbitration agreement for which A3 contends was in writing, whether the writing be only the Lease or the Lease and the letter of 25 November 2018 taken together.）。
因此，ADGM初审法庭宣告申请人与被申请人之间存在有效且具有拘束力的仲裁协议，其争议应根据ICC仲裁规则进行仲裁，并且仲裁地为ADGM。
此外，法庭还考虑了其他几个问题。在进行宣告时，法院裁定第32.2条实际上涵盖了双方之间因《租赁协议》而起、或与《租赁协议》有关、或由于违反《租赁协议》而引起的任何争议，因此其范围比申请人主张的要广（As I have said, I consider that clause 32.2 is about all disputes arising between the parties out of or relating to the Lease or to any breach of the Lease. The wording is wider than that in the proposed declaration…）；此外，申请人申请宣告仲裁协议有效的申请与其最初提起的诉讼请求不同，而由于被申请人并未出庭，因此被申请人可能对此并不知情。为保护被申请人的程序权利起见，法庭下令申请人在本案在裁定书送达之日起14天之内，不得强制执行或依赖该宣告的内容。
三、评论
本案中当事人的修订内容的可行性存疑，因为ICC规则的中央集中度很高，因为很多事务都需要ICC秘书处和仲裁院进行，例如立案、最终裁决的审核等，因此依照ICC规则进行仲裁几乎等于选定ICC作为仲裁机构。本案申请人作的修改，即在ADGM仲裁院依照ICC规则进行仲裁在实际上不可行。然而，本案法院采取了一种形式上的审查，即认为当事人有仲裁合意之后仲裁条款即已经成立，而新的单边修订内容仅需要可以替换协议内容，而且满足协议的字面要求和上下文要求即可，而修订协议的单边《通知》也仅仅是满足原仲裁协议中的修改权“要约”的一种“承诺”，因此满足书面要求，并且即便被申请人未依照该《通知》要求而进行签字回复也并不影响该单边修订仲裁协议行为的生效。这种单纯重视字面而较少关注实质和仲裁协议可行性的作法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此外，此案中申请人主张的“若不可，则该争议应提交ADGM仲裁中心进行临时仲裁”并未体现在其最初的《通知》中。
本案对我国自贸区仲裁制度的建设具有较强的借鉴意义。本案当事人知晓自贸区适用特殊的法律制度，并且预见自贸区会大力进行国际仲裁制度建设，建立当地的国际仲裁机构并引进其他国际仲裁机构，因此在签署仲裁协议的时候即对此有所预想并且约定了修改的可能性。然而，在自贸区有了自己的ADGM仲裁中心和ICC分支机构之后，申请人便钻了仲裁协议的空子，而法院在当事人有这种约定的情况下最终并未审查这种做法的实质合理性。对于此，由于我国上海自贸区目前也在进行类似尝试，会有诸多本土和国际仲裁机构入驻，并且其法律规定可能会和中国大陆其他地方有一定差异，因此，日后可能也会有类似的情形或者复杂案例。本案对上海自贸区的仲裁制度建设是一个值得参考的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