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3日，在Alstom Transport SA & Alstom Network UK Ltd vs Alexander Brothers Ltd,4A_136/2016一案中，仲裁败诉方以仲裁裁决违反公共政策和仲裁庭侵犯其听审权为由请求仲裁地法院瑞士联邦最高院撤销该裁决，对此，瑞士联邦最高院认为：不予认可当事人以相关裁决的执行违反其内部合规规则（Rules of Compliance）故该裁决违反实质性公共政策（Substantial Public Policy）的主张；仲裁庭拥有对仲裁程序性事项的自由裁量权。据此，法院认定，当事人关于仲裁裁决违反公共政策以及其听审权受侵犯的主张不成立，决定驳回其撤销请求。
由于针对的是同一份ICC仲裁裁决，建议将本文与本公众号于2019年9月2日发布早新闻《法国法院以违反国际公共秩序为由拒绝承认执行ICC裁决（法国案例）》进行比较阅读。
一、案情介绍
2004年至2009年期间，本案上诉人Alstom Transport SA和Alstom Network UK Ltd（以下简称为“Alstom”）与被上诉人Alexander Brothers Ltd（以下简称为“ABL”）签订了三份咨询合同（Consultancy Agreements），由ABL协助Alstom投标中国高铁项目。后Alstom顺利中标，并按照合同约定向ABL支付部分佣金。对于剩余部分佣金，Alstom主张由于合同相关项目受刑事调查，ABL相关行为违反了其内部合规政策，为避免受刑事处罚，决定暂停支付剩余佣金。
当事双方合同约定有仲裁条款（Arbitration Clause）：由合同产生的争议诉诸国际商会仲裁院（International Chamber of Commerce，即“ICC”）仲裁解决，仲裁地为日内瓦，适用瑞士法。
2013年12月20日，根据仲裁条款，ABL向ICC提交仲裁，要求Alstom支付剩余佣金，并赔偿相应损失以及惩罚性赔偿金。
2016年1月29日，ICC仲裁庭作出终局裁决，认定Alstom未能提供证据证明仲裁申请人ABL存在腐败行为，决定支持ABL关于支付剩余佣金的部分仲裁请求。
2016年3月2日，Alstom以ICC仲裁庭违反公共政策（Public Policy）和侵犯其听审权（Right to be heard）为由要求仲裁地法院瑞士联邦最高法院（FederalTribunal）中止裁决的执行并撤销上述ICC裁决。经过双方辩论，2016年6月28日，瑞士联邦最高法院决定中止ICC裁决执行。
与此之前，仲裁胜诉方ABL向法国巴黎初审法院（Tribunal de GrandeInstance de Paris）请求承认与执行ICC仲裁裁决。2016年3月30日，法国巴黎初审法院作出命令同意承认与执行该仲裁裁决。Alstom不服，向巴黎上诉法院（Cour d’Appel de Paris）提起上诉，主张承认与执行本案ICC裁决将违反国际公共政策（International Public Policy）。2019年5月28日，巴黎上诉法院作出裁决，认定ICC裁决违反国际公共政策，撤销一审判决。
二、瑞士联邦最高法院认定
（一）关于ICC裁决是否违反瑞士公共政策（Public Policy）
Alstom提出的第一个主张为，根据《瑞士国际私法》（Swiss 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 Act，即“PILA”）第190（2）（e）条规定，ICC仲裁庭作出的本案裁决与实质性公共政策（Substantive Public Policy）相违背。具体而言，根据瑞士法，支付贿赂的承诺是违反道德的，任何此类义务因其标的的缺陷而无效；根据判例可知，该种义务同样违反公共政策，为支持相应主张，腐败应当被认定，但相关仲裁庭却拒绝在裁决中予以考虑（“In order to uphold the corresponding argument, corruption must be established but the arbitral tribunal refused to take it into account in its award (Judgments 4A_532/2014 and 534/201410 of January 29, 2015, at 5.1;Judgment 4A_231/201411 of September 23, 2014, at 5.1, and the references).”）。
首先，瑞士联邦最高院认为，ICC仲裁庭在仲裁程序中分析了Alstom关于案件腐败问题所提交的证据材料，但最终认定“争议合同存在腐败行为的主张并未被证明”（“do not claim to have proof of acts of corruption committed in connection with the contracts in dispute.”），故Alstom关于仲裁庭未予考虑其提出的争议合同涉及腐败问题的主张并不成立（“In such circumstances it is therefore not possible to submit that the Arbitral Tribunal disregarded public policy by ordering the payment of commissions concerning some consultancy agreement that would have been void due to corruption.”）。
其次，Alstom主张ICC仲裁裁决违反实质性公共政策的主要依据是，仲裁庭要求其向ABL支付剩余佣金将违反其内部合规规则（Rules of Compliance），以及将面临严重刑事处罚风险。对此，瑞士联邦最高院则认为，Alstom的上述主张将私法主体的一些规则上升到了联邦最高院须考虑的实质性公共政策的规范层面，从而导致商事主体也能够定义公共政策的含义（“the Appellants seek to raise some rules adopted by a subject of private law to the normative level – in other words, to the level of substantive public policy that the case law of the Federal Tribunal drew from the quoted legal provision – and thus to give to a group of commercial companies the ability to define the latter notion.”）。但是，根据《瑞士国际私法》第190（2）（e）条规定，私法主体无权对公共政策的概念进行定义，即Alstom不能以相关裁决的执行将违反其内部合规规则而主张该裁决违反公共政策。
最后，关于Alstom所主张合同履行所涉及具体问题，瑞士联邦最高院认为，合同的具体履行属于案件事实认定范围，不属于法院审查范围；即使该问题属于法律适用范畴，根据《瑞士国际私法》第190（2）（e）条，法院也不应当对其进行审查（“Moreover, even if it were within the realm of the law, the Federal Tribunal could not review it in the framework of a grievance based on Art. 190(2)(e) PILA.”）。
综上所得，瑞士联邦最高院认定，Alstom关于ICC裁决违反实质性公共政策的主张并不成立（“Therefore, the argument based on the violation of substantive public policy falls.”）。
（二）关于ICC仲裁庭是否侵犯当事人听审权（Right to be Heard）
Alstom主张，根据《瑞士国际私法》第190（2）（d）条，ICC仲裁庭侵犯其听审权。具体而言，仲裁庭基于主观解释的个人意愿，要求减轻ABL关于合同涉及腐败问题的证明责任，导致仲裁庭限制了涉案合同所涉条款范围，甚至修改了相关条款的内容；再者，ICC仲裁庭在当事双方律师都是外籍律师的情况下，要求双方就瑞士法的解释问题进行辩论，对其主张产生影响。
对此，瑞士联邦最高院认为，首先，当事人听审权主要涉及事实认定方面，询问当事双方意见所涉及的听审权仅在有限的范围内；其次，根据“法官知法”，无论是法官还是仲裁庭，只要仲裁协议未对其权力进行明确限制，仲裁庭对案件事实认定所涉及法律程序都拥有自由裁量权，且仲裁庭也没有必要特别对法律适用范围发表意见（“Consequently, as long as the arbitration agreement does not limit the task of the arbitral tribunal to the legal arguments raised by the parties, they do not have to be heard specifically as to the scope to be given to applicable rules of law.”）；最后，本案中，当事双方明确约定适用瑞士法，且选择放弃接受瑞士律师的援助，故法院关于Alstom对其代理律师的国籍问题提出的异议不予认可（“Furthermore, the argument based on the foreign citizenship of counsel for the Appellants is not admissible.”）。故瑞士联邦最高法院认定，Alstom关于ICC仲裁庭是否侵犯当事人听审权不予成立。
综上，由于Alstom关于ICC仲裁裁决违反公共政策以及ICC仲裁庭侵犯其听审权的主张均不成立，瑞士联邦最高院最终认定驳回其关于撤销本案ICC裁决的请求。
三、评析
关于本案ICC仲裁裁决是否违反其公共政策的问题，瑞士联邦最高院认为，Alstom提出的主要撤销理由是该裁决的执行将违反其内部合规规则，最高院对于该理由不予认可，并提出当事人错误地将私法主体的规则上升到公共领域中的规范；再者，仲裁庭已就Alstom提出的合同履行涉及腐败行为进行了分析和认定，并得出结论，当事人未能提供证据证明ABL存在腐败行为，瑞士联邦最高院认为，该部分属于案件的事实认定部分，法院不应再进行重新认定。
但是，当同一份ICC仲裁裁决在法院申请承认与执行时，法国巴黎上诉法院却认定，承认与执行用于资助或补偿腐败活动金额的裁决将违反国际公共政策（International Public Policy）。对此，我们不禁产生疑问：根据法国法，法院禁止对仲裁庭作出的裁决的实体部分进行重新认定（这也是瑞士法院驳回当事人撤销请求的理由之一），但是，巴黎上诉法院在本案进行的事实和法律调查是否构成对裁决实体部分的重新审查（de novo review）呢？以及，巴黎上诉法院以仲裁裁决鼓励和资助腐败而构成违反国际公共秩序是基于法国法得出的结论，其是否同样与作为仲裁地法的瑞士法相兼容呢？这些问题都值得我们进一步反思。